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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祥初】犬

小说: 2025-09-08 13:54 5hhhhh 2880 ℃

雨下了一整天。

也许今天的氛围更适合一场倾盆大雨。但很可惜,这只是一场无声的、顽固的、几乎令人遗忘的雨。在这样的雨里,世界似乎早已停摆,只有云层在高空中重复着无意义的自我折磨。

房间里没有光,窗帘垂着,屋子的主人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将它掀起。空气中有潮湿、腐烂的气味,从衣柜、地毯、书架缝隙中慢慢渗出,或许嗅觉灵敏的非人之物可以从中闻出屋主隐秘的、发霉的哀悼。

祥子一整天没说话,也没有起身。

她只是坐在那里,像某种没有生命的陈设物,突如其来的悲剧好像把她的灵魂也一并带走了。她的膝上盖着一件初华留下的白色T恤,指节微微收紧又松开,来回,机械地,像是在无声地模拟一场尚未结束的争执。这双手曾经在键盘上灵巧地奏出旋律,但此时却僵冷得连攥紧一件衣服都做不到。

丰川祥子已经这样坐了六天了。殡仪馆的人给她打了电话,说手续已经办完,火化结果可以领取,她说了句“谢谢”,然后挂了电话。她没有再拨出,也没有再看手机。

她知道那不再重要了。

世界的逻辑在六天前就已经断裂。

那天凌晨,风很大,雨很急,初华出门前还说“我去买点吃的,一会儿回来”。她本可以阻止初华的。但祥子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开口。她知道初华会带回来什么,或许是她喜欢的饼干,或许是新口味的红茶。初华并没有一个非得在这会儿出门的理由,她只是在借口逃避一场可能将要开始的争执。初华和祥子很少、很少真的吵架,因为初华总是能在气氛开始变得有点僵硬的时候就后退半步。她知道祥子只是放不下一点自尊心,所以总借口出门买一些祥子喜欢的小礼物来缓和氛围,于是二人便可以心照不宣地借着台阶而下重归于好。

祥子以为今天也是这样的,就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她以为初华会回来。

但没有,命运总是把她身边一切好的都夺走。

后来有人告诉她,是一辆失控的卡车。车祸现场没有留下完整的尸体。识别靠的是衣料的碎片和DNA。警方说得很平静,像在念一份关于别人命运的报告。祥子听完后,只是说:“我明白了。”然后关上门,在漆黑的屋里坐了一整夜。

她没有哭。

她甚至没有流泪的能力。那是一种比悲伤更钝重的东西,一种更深层的撕裂感。就像有人在她体内摘除了某样原本维持她运转的器官,而她甚至没有察觉是哪一个,只是从那天起,她再也无法自然地呼吸了。

她失去了自己。

医生是海铃介绍的,说是有点背景的心理分析师,专治创伤后应激障碍。祥子第一次见他时,沉默了四十分钟,没有说一个字。医生不急,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于是祥子在第二次咨询时开始缓慢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第四次见面时,医生说:“你是否考虑过养一只狗?一只小动物,有时候可以承载我们不愿面对的情绪。”

祥子没有马上回答。

只是慢慢点了点头。

祥子没有在回应建议,仅是在同意一种摆脱自杀冲动的方法。她没有期待,也没有好奇。她只是觉得,如果她不能死去,那也许需要某种东西,哪怕是虚构的、低级的、毫无意义的东西——用来遮掩她存在的空洞。

祥子去的是郊区的一个小型繁育所。那里有十几只金毛犬,刚出生不久,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她没有预期要领走哪一只。她以为自己只是走个过场,然后回家继续睡觉,继续不吃饭,继续看着窗外的风吹动枯枝。

但就在她站在那个笼子前的瞬间,她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只刚睁眼的小狗,安静地坐在角落,眨着一双近乎不可能出现的、紫色的眼睛。不是天生的病态,也不似人工配种的突变,而是一种奇异的清澈感,仿佛那双眼睛在说话——像初华看她时那样,带着温柔、欣喜和无法言说的依恋。

金色的毛发、紫色的眼睛,这世上为什么有这么残忍的奇迹。

祥子站了很久,像被钉在原地。她问店员:“这只……是哪天出生的?”

“5月14号凌晨,嗯……两点多。”

她没有再问。

她只是伸出手,把那只小狗抱进怀里。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胃里有东西翻腾了一下,像是被什么轻轻锤了一下心口。

她说:“就它了。”

祥子没有给狗起名字。她当然不能喊它作“初华”或“初音”,那太冒犯了。其他习以为常的暗语也不能被采纳,于是祥子只是对外将其称为“我家狗”,在家时则以眼神或敲击声作暗号。这狗很聪明,也很粘人,祥子觉得不起名字也无所谓。

那是一种本能的回避,也是最低限度的自我保护。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狗。

她在房间里铺上了狗窝,准备了幼犬奶粉和专用狗粮。她学习如何给狗洗澡,如何剪指甲,如何在它乱叫的时候正确地纠正。她甚至为它买了一条小型犬用的防雷衣——她记得初华怕雷,有次夏天她们在录音室门口躲雨,初华死死抓着她的胳膊,像个小孩。

狗很乖,不叫、不闹、也不在屋子里乱撒尿。它有时候会蹭祥子的脚踝,在她做饭的时候坐在厨房门口静静看她。它长得很快,从最初柔软如猫的幼犬,变成了三个月后毛色金亮、眼神澄澈的小型犬。

它依旧不怎么叫,也很少发出情绪化的声音。更多时候,它只是坐在她身边,用那双紫色的眼睛盯着她。

有时是深夜,有时是清晨。

祥子会突然被那双眼睛惊醒,梦里是车祸,是雨夜,是初华还来不及说完的那句话。

而它就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就仿佛与祥子一同咀嚼那回忆。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

没了主唱,乐队自然是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祥子在琴行找了一份钢琴老师的工作,收入不高,但胜在自由清闲。海铃偶尔打来电话,她会接,但沉默的时候居多;睦邀请她去咖啡馆喝茶,她也去,但常常总是两个人在死一样的寂静里把饮品喝完;喵梦——也不再对她说一些惹人生气的话了,偶尔寄来一些小礼物,说是直播带货的广告商赠品。那些送来的化妆品都堆在一个角落里,祥子从没用过。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骨节越发分明,体重也在悄无声息地往下掉。家里没了人气,除了那条狗,只有偶尔不知从哪里飘进来的潮气和窗台上发黑的兰花。

祥子开始有点怕镜子了。

有一次起夜,她在洗手间里不小心看了镜子一眼,镜子里那个影子眼神涣散,嘴角泛青。她突然意识到在工作之外,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她张了张嘴,想喊自己的名字,却发现嗓子像锈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她低头看着那条狗——它正坐在门口,看着她。那双紫色的眼睛在夜灯下泛出柔和的光,像水面倒映月亮。

祥子突然哽咽了。

不是那种酣畅的、能够释放的哭泣,而是一种悄然渗出的呜咽,从喉咙的最深处一点点爬出来,带着黏稠的绝望,像旧梦的残渣。她蹲下来,轻轻把脸贴在金毛犬的头顶,毛发温热,带着浅浅的奶香和草垛味。

“对不起。”她轻声说。

祥子不知道这句道歉是说给谁的。

一个月后,祥子开始和金毛犬聊天。

她会一边煮饭,一边念出初华生前最爱吃的味道;一边给狗擦爪子,一边叙述她们曾经在街边遛狗的日子——尽管她们从未真正养过狗。她会重复初华生前的话,模仿她的语气,有时甚至突然停住,像在等待对方回应。

那条狗总是静静地听着。

偶尔,它会把头埋进她的掌心,发出低低的咕噜声。那声音会让祥子产生她并不孤独的错觉。

日子在这种错位的情感中缓慢推进。

夜晚仍然是最难熬的时间段。祥子会频繁做梦,梦里全是断裂的、闪回式的场景:初华躺在冰冷的雨水中、她跪在马路边血流满手、想要喊初华回来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没有一个夜晚不曾被噩梦撕裂,祥子总是满头大汗,指甲嵌入手心,泪水湿透枕头。安眠药的效果聊胜于无,祥子永远在夜半惊醒,然后呆坐着直到天光泛白。

而每一次,那条狗都在床边。

它不叫,也不钻被窝,只是蹲着,轻轻地舔祥子的指尖或脸颊。那种湿润的、细碎的触感让她战栗。那不是狗的舔舐。那是一种……几乎温柔得令人心碎的亲吻方式。

像是初华在夜里含着她的手说“别怕,我在”。

某个深夜,祥子再一次从梦中惊醒,胸腔像被巨石压住。她大口喘息,摸索着开灯,却在打开台灯的瞬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不,不是脸。是那双眼睛。

那条狗趴在她枕边,前腿几乎要落在枕头上,眼神沉静地看着她,大概已经等候了很久。它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像在等待什么。

祥子的喉咙干涸,四肢麻木。她伸出手,狗贴近了一步,鼻尖擦过她的掌心。

她感到一阵战栗。

那是身体的反应,一种她试图压抑,却再也无法忽视的反应。

她突然想起一个夜晚——初华也是这样看着她。在她因构思新曲子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初华没有说话,只是吻了她的手,轻轻地,带着某种虔敬与怜惜。

那是她们关系中极安静的一刻,也是她长久以来不愿回想起的一幕。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条金毛犬已走上床来,俯在她身侧,头靠在她的肩窝,静静地呼吸着。

祥子的身体轻轻发抖。或许是恐惧,或许是羞耻。不过归根究底,那其实一种深到骨髓的孤独与渴望。祥子预感到自己就要被某种情感吞噬。她要么现在就处理掉这条狗,要么注定滑向某种无法回头的深渊。

最后,祥子伸出手,缓缓搂住了一旁温暖的躯壳。

她的动作很缓慢,像进行某种仪式,或者一种倒错的祈祷。

祥子将脸埋进金毛犬温暖的毛发中,喃喃说:“你是她……对不对。”

而被她搂住的狗没有回应。祥子感受到它的呼吸微微一滞,然后更深地贴近她,但或许这也只是夜半时分的错觉。

无论如何,祥子都没再说话,只是轻轻颤抖着,仿佛将自己完全交出。那一夜,她没有再醒。她在怀抱着它的姿势中沉沉睡去,梦见初华坐在窗边,背后是细雨,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一双眼睛——紫色,安静,看着她。

那夜之后,祥子很久没有再出门。

有人来过敲门,但她装作不在。狗粮快吃完了,她也没有去买,只是把自己剩下的米饭装在属于金毛犬的碗里。至于祥子,她已经不饿,食欲在几周前就像皮肤一样被剥去了,只留下干涸的喉咙和偶尔发颤的指尖。

那狗越发沉默,越发像一个人。

祥子有时候觉得,它不是狗,而是一个蜷缩在她生命角落的、悄无声息的幽灵。她们之间没有界限。不是主人与宠物,而是某种共生、某种混合、某种未被命名的关系。

祥子不再向医生报告近况,她把医生的电话拉黑了。她已经说服自己,没有必要了。她已经找到了陪伴。她已经,重新,拥有了初华。

哪怕……只是某种幻觉。

哪怕,这一切本身就不该被说出口。

金毛犬的毛长了,比祥子想象中要快。那金色的毛发比她记忆里任何一只狗都要柔软。她每天都会替狗梳毛,从脖颈梳到背脊,再从后腿的骨缝里一寸寸地掏出打结的毛团。

有一根毛掉在她掌心。祥子看了许久,仿佛那不是狗毛,而是初华的一缕发丝——细腻、柔顺,甚至带着熟悉的洗发水香味。她把那根毛藏在抽屉里,和初华留下的发绳放在一起。

丰川祥子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异常,她的世界已经塌陷。现在支撑她的,不是希望,也不是回忆,而是一种仿佛根植于神经末梢的混淆与投射。她不再试图区分过去与现在,她开始管那条狗叫“初音”或是“初华”。

狗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抬起了头,歪了一下脑袋,紫色的眼睛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那一刻,祥子几近哽咽。

夜晚稍微不那么漫长了。祥子不再半夜惊醒,但还是会做梦。梦开始时她在初华的坟前,醒来时她已躺在被窝里,身旁是金毛犬蜷曲的身体,一动不动,却温热如昔。

有一次,她醒得比平时更早一些,醒来时窗外仍是死水般的夜色。

祥子穿着单薄的睡衣,光脚踩在木地板上,走到厨房,用咖啡机给自己弄了一杯咖啡。从前初华总是试图泡咖啡给祥子喝,但祥子一直喝不惯。后来初华去世,不再有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祥子已经很久没喝过咖啡了,那豆子还是初华生前买的,也不知道是否仍在保质期内。祥子没去看生产日期,无所谓了,她只是突然特别想喝咖啡而已。

喝了大半杯,祥子走回卧室。她看见那条金毛犬正躺在床上,一如那晚,它那双紫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泛光。

她坐上床,手指轻轻滑过它的额头,眉弓,再到耳后。狗没有动,呼吸轻浅,像是在等待。

她低声说:“初音会冷吗?”

没有人回答她。

祥子的手指在发抖,却顺着毛发缓缓下行。胸口、腹部,再下去一点——她停顿了,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像是在赌一个迟来的回应。

那狗仍不动,只是将头侧向一边,紫色的眼睛里都是祥子的身影。

于是祥子盯着它的脸。那张脸——那双紫色的眼睛,就像那夜在车灯里回头的初华,湿漉漉的、失焦的、无声地等着她伸出手。

她伸出手了。

她低下头,把脸凑过去,鼻尖贴着狗的脖子,缓慢地、几乎是虔诚地嗅着。那不是狗的味道,她告诉自己,那是熟悉的室内清新剂,是洗发水,是柔顺液,是那个冬夜她趴在初华肩头时闻到的味道。

“你还在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像碎掉的羽毛。

祥子抱住了它。

那当然不是主人在抱住自己心爱的宠物狗。祥子慢慢靠近、压上去、用身体去确认温热躯壳的存在。她的膝盖搭上犬的小腹,身体微微发热,呼吸散乱,在黑暗中如同盲人般缓慢地移动,仿佛她真的是在寻找爱人熟悉的骨骼线条。

那动作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索求。

初华去世后,有多久,祥子有多久不曾得到这样的抚慰了呢?她用身体描摹一种热度,她耐心地引导爱犬去舔舐正确的部位。聪明的小狗,只需要主人的一点暗示就明白自己的职责。于是很快地,祥子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教导它的了。她只需要沉溺在欲海中,以沙哑的、潮湿的、被情欲泡发的嗓音喊着初华的名字。

她热情地用腿去蹭,去夹。那身体是温热的、柔软的。祥子太久没有感受这种温度了,太久没有——

她忽然僵住了。

身体像是瞬间冷却下来,像冰封时被困在湖底的某种生物。但被她招惹过的金毛犬仍覆在她的腿间侍弄,于是祥子在绝望中达到了顶点——快感和绝望同时袭来。祥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泣音,起身的力道甚至把狗都掀了一个跟头。

她跌跌撞撞地冲下阁楼,狗没有跟上去。

它只是看着她,没有叫、也没有动。

祥子是在呕吐中清醒的。

清晨五点,胃酸灼烧着喉咙,祥子扶着洗手池干呕,脸色发白,眼眶发紫。镜子里的她像是被困在火灾中的人,刚从浓烟里逃出来,头发贴在脸上,嘴唇干裂,眼神却像熄灭的煤炭。

祥子开始哭。

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像要把整个人从肋骨里撕出来一样。初华去世后,祥子第一次哭得这样歇斯底里。她一边哭,一边拼命搓洗自己的手臂,用指甲刮着皮肤,血痕一条条地浮现出来。她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是疯狂的,是一个不该活在阳光下的怪物。

她浑身发抖,口中神经质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知道那句“对不起”说给谁,是对初华,是对自己,是对那条狗,还是对那被自己踩碎的边界、底线、所有伦理的废墟。

她不敢再上阁楼。

她在客厅待了一整天,那条狗却还是走到她身边,轻轻用头蹭她的膝盖。

她猛地推开它。

“不要过来!”祥子本能地对狗吼,但在看到金毛犬委屈的神情后又哭了起来,“你不该来的……对不起……”

金毛犬站住了,低下头,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

祥子崩溃了。她又开始哭了,哭到眼泪干涸,哭到昏厥过去。

丰川祥子梦见初华坐在浴缸里,金色的发遮住了脸。水是黑的、红的,一直溢出到地板上。她听见初华说:“小祥希望我回来吗?”

祥子在梦中跪下去,想去拉初华的手,却只握住一簇金色的毛发,柔软、温暖,带着她熟悉的味道。

房间安静得过分,一切声音都被吸收进了天花板未曾粉刷的石膏之中。整面墙壁没有任何挂饰,上面的相片早就被取下,只有那扇总被窗帘遮住的落地窗在黄昏时投下些许光影。祥子把自己窝在沙发里,抱着腿,缩成一团。茶几上放着一叠杂志,最上面那本摊开着,封面是一位意大利导演的访谈。她没有读,也没有翻页,只是让那页纸在空调的冷风里微微抖动,好像一只快死去的鸟在抖动翅膀上的羽毛。

金毛犬卧在她脚边。金色的毛发柔顺而温热。祥子偶尔会低头看它一眼,像在等它说点什么,尽管她从不承认自己在等待。狗抬头看她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好像怕被看穿,又好像那对眼睛里藏着她不愿回忆的句子。

外面在下雨。雨点敲在窗玻璃上,节奏不一,像某种暗语。她曾试着辨认那声音,幻想那是初华回来时敲门的节奏。可她很快就忘了初华敲门的样子。祥子模糊地想起那天救护车驶离时,自己没追出去,只是站在阳台,手指搭在栏杆上,忘了呼吸。那一刻的寂静,如今成了她房间的常态。

白天她照常出门,在琴行教学生弹琴。丰川老师脾气好,性格温柔,就算面对再无可救药的笨学生也不生气。没人知道她每晚回家后会独自对着镜子发呆,有时嘴唇微动,像是在背诵台词,又像是在唱从前的歌。她有时会拿出拿出Ave Mujica时期的谱子,一张张摊开、看过,再收拢整齐,像是在处理一种宗教仪式。

她一直没丢掉初华的牙刷。它被立在卫生间洗漱台的一角,每天晚上祥子都会把水龙头打开五秒钟,然后关掉。她没告诉任何人这个习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她只是觉得水流声像是有人还在这间屋子里。

“那件事”之后,她鲜少在金毛犬面前失控。即便梦中哭醒,也只是轻轻坐起,默默走进厨房倒一杯水,像夜间巡逻的影子。她给它洗澡、喂食,一丝不苟地记录它的疫苗接种日,还给它买了一支项圈,皮质的,对于她目前的收入水平来说算是价格不菲。祥子就是以这种方式来警告自己,那是一条宠物狗。

她不再与人谈论初华。所有关于初华的存在都逐渐由日常剥离,只留下那些不可触碰的小动作:切菜时轻叹一声,像是等人来接刀;拉开窗帘又立刻拉上,好像怕有人从外面看见她此刻的脸;傍晚回家时进门便开灯,哪怕屋里尚有落日的余光。

她开始觉得那条金毛狗的存在太准确了。它总在她需要的时候走近她,在她失语的时候安静地卧在身侧,不发出声音,也不索求回应。它不像狗,倒像一个极熟悉她呼吸节奏的人。她开始对它说一些不能与他人说的话,偶尔也会唤它“初华”,但总是低声,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几次她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以前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她和初华曾讨论过的灵感。祥子坐在楼梯上,狗靠着她。她翻着那些手稿,忽然低声问:“你记得这一段吗,你说这里最好不要铺的这么密,留白的效果更好……”金毛犬没有回答,只是拿鼻子顶了一下她的手。祥子忽然一笑,轻声说:“那应该不是你说的,这是我的主意。”

祥子越来越常说“我们”。“我们今天吃什么?”“我们去散步吧。”“我们是不是太久没说话了?”这些话从祥子口中说出时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甜味,像是熟年恋人之间的温存。但落入沉默时,那甜味便凝固成某种冰冷的东西,浮在空气中,无法溶解。

有一次,祥子在镜子前看自己,看了很久。她端详着自己两颊的骨线,眼下的青影,唇角的折痕——她忽然觉得镜中的那张脸不是她的,而是某种她曾熟悉却未曾拥有的脸。她试着扯出一个旧日的微笑,却只觉得镜中的人如此陌生。

那晚祥子喝了一点酒,不多,只是一杯,早年的经历让她对酗酒过度排斥。祥子在沙发上躺着,电视开着没有声音,金毛犬靠在她脚边。祥子低头看着它,眼神如月光擦过湖面那般轻薄。她低声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她慢慢俯下身,把脸贴在狗身上,金色的毛发拂过她的眼睫和嘴角。她闭上眼,说:“我做错了,是不是?我不该那样说的,那天你看着我,我却没有……”

她没说完。狗一动不动。

半晌,她站起来,恢复成了那个按部就班、理智清晰的祥子,把玻璃杯拿去厨房洗净,放回原位,和她生活中所有一丝不苟的事物一样。

祥子不知道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或只是她在走神中编织出的幻觉。可第二天早上,当她坐在玄关穿鞋时,那狗蹲在门口,尾巴轻轻摇着,眼睛紫得过分冷静。她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好久,最终低声说了一句:“别告诉别人,好吗?”

狗没有回答。

窗外的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十二月的风从未关紧的窗缝里渗进来,一点点偷走屋内的温度。热水器的水流在夜里格外响,在墙壁间反复回响,像某种动物的喘息声。祥子裹着毛毯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狗靠在她膝头,眼睛半阖。她手中握着一本早已读过无数遍的诗集,指腹在书页边缘反复摩挲,像是确认纸张的温度。

屋里的一切都像冻结了一样:闹钟的指针从不响,冰箱里食物整齐而重复,阳台上的绿植在干裂的土壤中继续维持着向光的姿态。祥子早已不再等电话,也不再更新任何社交软件。通讯录里只剩一个置顶名字,从未亮起新消息。

她的生活像是被剪去了边角的影片,只剩下居中反复播放的某一帧。

她的日常依旧如常。晨起、洗漱、收拾床铺、喂狗、换衣出门,再傍晚归来。但她越来越难以记得白天的事——她是否真的说过话,是否真的站在电车车厢中看见那些被口罩遮住的陌生人,是否真的在钢琴前讲授了技巧、扭头回答过学生的问题?这些都开始变得模糊。

她只记得狗一直在等她。它安静、忠诚、沉默。她也越来越习惯它的陪伴,就像习惯夜里的灯光只能开到最暗一格,窗帘只能拉到七分,以及在某些夜晚中不可记录下的不伦。

她梦见过初华。梦里的她停留在了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年纪,穿着简单的白色上衣,手里提着吉他盒,站在街边,对祥子笑。祥子没有跟初华搭话,只是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的体温和心跳,仿佛她从未离开。

醒来时,她枕边空无一人。狗趴在床角,眼睛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一刻她几乎想喊出“初音”,但她忍住了,只轻声说:“你也梦见她了吗?”

没人回应她的问题。狗不说话,梦也没有续集。

祥子越来越难分辨梦与醒,狗与人,记忆与现实。这种错乱并非一夜之间发生,而是在日复一日中缓缓渗入。每一次重读旧书,每一次触摸那只早已空掉的牙刷杯,每一次在灯灭前凝视狗的眼睛,她都走得更近一步。

近到她终于不再想确认谁是谁。

一天傍晚,祥子没开灯。她将饭菜放到桌上,摆了两套餐具,像以前那样,又为狗倒了一杯水。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对面空着的椅子,等了一会儿。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狗的脑袋,像是要安抚什么,又像在道别。

“我们走吧。”她说。

她站起身,拉开那扇久未打开的落地窗,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报纸与窗帘。狗没有犹豫,跟了上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屋子——那个盛满沉默、影子、旧日和幻觉的房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真正住在这里,而是被某种记忆之物寄存在此,像一个幽灵附着在家具和玻璃杯之间。

“她一直在。”她轻声说,可能是对狗说,也可能是对自己说。

门没有关。

屋里最后一盏灯灭了。

世界终于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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