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夏侯惇】

「喔？歡迎回來啊，今天也去山上採集藥草嗎？」

出現在旅店門口的是在店內長期住宿的房客，一名以販售武藝維生的黑衣青年，聽說實力不錯，多次幫助鄰近村莊擊退打劫的山賊，村民們每每都以豐厚的報酬答謝，不過對旅店老闆來說，他對青年的好感更多來自於對方從不拖欠住宿費，同時還是該店長期的房客，這在亂世之中可是相當難得的好客人，因此即使青年總是沉默寡言，旅店老闆對他也比對其他客人更加親切。

青年向旅店老闆點了點頭當作是回應，接著走到櫃檯前，眼神裡閃爍著忐忑與期待，他還未開口，旅店老闆就知道對方想問什麼，可惜他只能給出一個令青年失望的答案。

「抱歉啊，今天沒有你的訪客，也沒有給你的信件，不過我保證只要有人來找你，我一定好生招待。」

「⋯⋯謝謝。」

青年禮貌地道謝，雖然他善於隱藏情緒，但觀察敏銳的旅店老闆還是看出對方的目光瞬間變得黯淡許多，他為青年感到有些難過，只能安慰對方說也許是信差耽誤了，過幾天信件就會送來了。

等青年離開後，旅店的幾名夥計接著從櫃檯後方探出頭來，與老闆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唉⋯⋯瞧他一臉失望的，看得真叫人心疼啊，你說他在等的人到底是誰啊？」

「這還用說嗎，肯定是他的心上人嘛！不然也不會等了這麼久還不肯放棄。」

「雖然看起來挺冷漠的，卻意外是個癡情之人啊。」

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議論著的青年回到房間，與他同住一間房的室友正在研磨曬乾的藥草，對方抬起頭正要跟他打招呼，但注意力瞬間就被青年帶回來的那一籃東西吸引住了視線。

「你找到了？」元化立刻丟下手中的工具，連忙過去查看，隨即確認那籃中一根根像樹枝的植物，正是稀有而珍貴、就連行醫多年的他也沒見過幾次的琥珀藤。

紫鸞點頭，同時拿出一張皮革，說：「我把位置畫下來了。」

年輕的醫者接過那張皮革，只粗略看了幾眼，臉色便瞬間ㄧ沉，「這⋯⋯都是生長在懸崖內側啊，根本是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真虧你能爬上去啊，你應該沒有受傷吧？」

紫鸞搖頭。要不是元化有見識過對方的身手，否則實在很難相信有人能徒手爬上如此陡峭的懸崖採集藥草卻毫髮無傷。

「這裡的量夠嗎？不夠的話我明天再去採。」

「先、先這樣就行了！這藥方我還在研究呢，況且琥珀藤保存不易，你採那麼多我也不好處理啊。」

青年沉默了幾秒，隨後點頭表示明白，將採回來的琥珀藤放到元化的工作台上，又從那籃藤蔓裡抽出一支開著白色叢狀花朵的植物，他抱著那截植株，坐到房間一處窗戶邊，望著窗外的風景開始發呆，微風徐徐時，還能聞到那株白花香草散發的獨特清香。

元化也沒有閒著，知道青年對這個記載於古籍中的秘藥相當執著，而且對方也照約定找到了調配此藥所需要的琥珀藤，再加上自己其實也對這個失傳的藥方很感興趣，於是他暫時放下原本磨製藥粉的工作，轉而拿出醫書，開始研究琥珀藤的處理方法，同時，他偶爾也會偷瞄著坐在窗戶邊眺望風景、並不時打起瞌睡的黑衣青年。

幾個月前，元化在行醫的途中，這位名為紫鸞的黑衣武者突然找上他，說想委託他製作一種可以強化身體復原能力的丹藥，甚至連紀錄了該藥品製作方式的古書都直接送給他，當時的元化看著手中那本失傳已久的醫書，可是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由於這個委託來得太過突然又準備周到，元化起初心存疑慮而不敢答應，是對方再三保證這丹藥是要拿來救人的，他才暫且同意幫忙，也因此開啟了二人結伴同行的生活。

紫鸞平時四處奔走，到各地接受委託換取報酬，沒有委託的時候就到山上幫他採集藥草，青年的生活看似無拘無束，所具備的本事足以讓他到任何地方都不怕無法謀生，卻執著要待在薊城這樣的小地方，元化曾經過問他為何不到其他地方一展長才，紫鸞當時告訴他，自己在等人，但沒說那人的身份。

那人是在南方嗎？

紫鸞總是坐在那扇窗戶前放空打瞌睡，而那扇窗正對著南面，因此元化才會有此猜想，但他認為既然對方不說，自己也不好開口詢問，因此至今他仍不知道青年在等待的人究竟是誰。

『汝仍在等待。』

昏昏欲睡之際，一個稚嫩的童音突然在耳邊響起，讓紫鸞瞬間清醒過來，轉頭一看，發現那名白髮碧眼的孩童正坐在他的身邊，用那一雙偌大的眼睛盯著他看。

『此次已是「命定之迴」，然汝若不有所行動，天命仍有可能被顛覆。」

白髮孩童的用詞有著與外表截然不同的艱澀與成熟，最初紫鸞幾乎聽不懂他的話，但歷經了漫長時間的相處，他不只能明白對方的意思，更能聽出對方沒有說出口的弦外之音。

「再給我幾天時間⋯⋯」紫鸞知道對方這是在催促他要踏上旅程，他看向窗外，遙望向他的靈鳥之眼也看不見的遠方。

『切勿遺忘汝之職責，太平之要。』

即使說著耳提面命之事，白髮孩童的語氣依舊溫和而平穩，感覺頗有縱容之意。

『汝可懷有私心，但勿使私心廢弛汝之使命，否則回天之術將會失效，汝所做出的改變也將從因果之中被抹去。』

紫鸞點頭表示明白，卻沒有因此妥協，而是帶著懇求之意地說：「但也是私心，才讓我能夠走到今日。」

孩童靜默，隨後微微一笑，似乎是應許了青年的任性之舉。

『那汝便再等待幾日。』

留下這句話後，孩童便從青年的眼瞳中消失了身影，對此紫鸞早已見怪不怪，並在心裡默默感謝這位太平之要開山祖師的諒解與包容，但即便如此，也無法消除紫鸞心中的焦慮，原因無他，只因他在等待的事情遲遲沒有發生

好奇怪，早在半年多前，元讓兄和妙才將軍就會來找我才對，為何這一次一直沒有出現？

紫鸞清楚記得，在他協助曹操救出獻帝後沒過多久，對方旗下的兩名心腹大將便親臨他的住處，代其主邀請他一同為曹操效命，他也因此從受人所託的客將直接晉升成為一方勢力中的正式人員，然而「這一次」距離獻帝將都城遷往許縣都已經過去大半年的時間，那個來自曹操的邀約卻遲遲沒有到來，這讓紫鸞感到相當不安，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他不希望在這個已是「命定之迴」的最後，再出現任何超出他掌控的變數了。

再等待幾日⋯⋯

紫鸞攥緊了手中的白花香草，在心裡不斷複誦著仙人祖師所說的話，殷殷期盼他等待多時的那個契機能夠早點到來。

*

得到來自探子回報的消息後，夏侯惇隨即前往曹操的書房，只是這一次他不打算把消息直接告訴對方，而是希望曹操能夠儘早做出決斷。

「你到底還要再猶豫多久？這麼優柔寡斷可真是一點都不像你的作風啊孟德。」

正在批閱公文的曹操頭也不抬一下，也不介意他這位族兄的冒犯之舉，只是語氣清淡地反問一句：「你是指何事？」

「當然是指紫鸞的事情啊！」

他夏侯惇雖然只剩一隻眼睛，但他的目光可是不減半分犀利，至少他可是清楚瞧見曹操在聽見那個名字時，原本飛躍在竹簡上的奮筆疾書瞬間頓了一下。

或許是知道自己的動搖已經被看穿，於是曹操乾脆也不掩藏了，放下筆詢問：「可是有消息了？」

夏侯惇沒回答，而是把他悶在心裡多時的不滿藉此機會一次說出口道：「他只是個以武維生的武人，不是什麼要顛覆政權的細作，你卻讓人到幽州偽裝成旅店夥計，在他的住處每天排查他的行蹤跟信件，這像話嗎？如果說之前是因為濮陽被呂布奪去，形式動盪讓你不好開口，如今濮陽都已經搶回來了，你又有什麼需要顧忌的？真的想招攬他就直接說嘛！不然我代替你去也可以，總比給袁紹鑽了空隙成為我們日後的心頭大患要來得好吧！」

曹操接著笑出了一個輕聲，「喔？原來這次出手的是本初嗎？看來錯失獻帝一事令他相當懊惱啊，才想擴充軍力來彌補自己的失誤吧？。」

「你⋯⋯唉！」

不小心說溜嘴的夏侯惇有些惱火，但又無法對眼前的人真的生氣，最後他只能無奈嘆氣，卻沒有因此被轉移了話題。

「就算紫鸞沒有接受袁紹的招募，還有江東的孫家和劉備他們呢，那孫家老臣們三不五時就寄信給他求援，但誰看不出來那根本就是在變相延攬人才？更別說劉備了，他們兄弟三人每個月都去薊城找紫鸞敘舊，可是言語間一點都少不了邀請入伙的意思，他若是選擇加入我們以外的任何一方，都將會是個棘手的強敵，我可不希望你的霸業是折在自己的猶豫不決上！」

夏侯惇之所以會對青年的去向如此關切不是沒有原因的，起初他和其他人一樣以為紫鸞只是個精通武藝的俠士，直到虎牢關一戰，眾人目睹青年竟將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呂布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時，大家才意識到這位來歷不明的神秘青年其實強悍得可怕，甚至連那位能夠以一擋百的鬼神都不是他的對手，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各方人馬開始積極拉攏這位黑衣青年加入，畢竟同樣是一騎當千的強大武力，紫鸞可是比那呂奉先要好相處多了，若能使他為己方效力，這天下怕是難有能與之抗衡的勢力了吧？

「他不會加入任何一方的。」

然而夏侯惇的擔憂聽在曹操耳裡，卻只是無需多慮的小事，他說出這句話時，聲音裡竟還帶著一股歡快的笑意，卻是聽得夏侯惇有些毛骨悚然。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夏侯惇真不知道曹操這份游刃有餘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他若有中意的勢力，早就已經加入他們了，但紫鸞至今依然保持中立立場，若不是他本就無意參與這場角逐天下的紛爭，就是他在等待該勢力向他發出邀請，所以不論是本初、孫家，甚至是劉備和呂布，紫鸞都不會選擇他們的。」

不會選擇他們⋯⋯

夏侯惇花了一點時間來消化曹操的這番分析，突然一個機靈，似乎聽出對方話中的另一層含義。

「難道說、他真正想選擇的勢力是我方？」

夏侯惇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濮陽剛被呂布奪去那時，他們還未向外界發出求援，紫鸞就直接現身於戰場，助他們奪回兗州，之後再隨他們攻下豫州、搶回濮陽，是直到迎天子回到洛陽後，青年也隨之辭別，大家才猛然想起對方還只是個客將，而紫鸞在他們身陷危急之時一路相挺至他們重新站穩步伐，這不就說明了他其實是屬意於他們曹軍的嗎？

這一次，曹操沉默不語，但夏侯惇實在太了解對方了，因此他知道曹操不說話並不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而是不願意回答，對方的無言以對，等同是驗證了他剛才的猜測。

「既然他有意加入我方，為何你還不發出邀請？還是有什麼事情讓你忌憚於他？」

曹操有些詫異，沒想到夏侯惇會如此積極地說服他招募一名人才，但隨後一想，如今呂布與劉備站在同一陣線，使得劉備瞬間成了眾人忌憚的強大勢力，所以夏侯惇才會想以足以與呂布匹敵的紫鸞來與之抗衡吧？

見夏侯惇鍥而不捨地一再詢問，覺得自己這次若是再不給出一個交代，怕是對方不會放他走出書房了，曹操只好妥協，決定向他的族兄坦承他不願招募青年的原因。

「說來，我還沒跟你說過我做的那些夢吧。」

「夢？」

夏侯惇起初以為曹操還在跟他開玩笑，但等他聽完對方描述完夢境的內容後，夏侯惇立刻就理解曹操為何會對青年保持著那種若即若離的態度了。

「嗯⋯⋯聽起來確實挺嚇人的啊，怪不得你會這麼猶豫不決，就算是鐵齒如你，也會因為覺得觸霉頭而不想招募他吧。」

曹操嗤笑，不以為然地搖頭，「若只是覺得晦氣，還不足以讓我如此優柔寡斷，真正讓我無法做出決斷的是另一個夢。」

「還有其他的夢？」夏侯惇暗自考慮是否該幫曹操找位大夫了。

「大約從半年前，夢境的內容變了。」

腦殼這時突然抽疼了一下，曹操幾乎是反射動作地用指腹去揉壓太陽穴。

「夢裡的他終於不再自盡，卻是站在敵軍那方，持劍向我殺來——」

想起夢裡的青年向他揮來的俐落一斬，曹操不禁屏住呼吸，花了約一秒的時間緩過阻塞的氣息，才繼續把話說完：

「而夢的最後，都是結束在他將我斬首的那一瞬間。」

然後，書房裡陷入一片沉寂。

雖然知道那只是場夢，但夏侯惇還是被這夢裡的駭人發展給驚住了思緒，是直到他發覺曹操在冒著冷汗，怕是頭疾又犯了，才趕緊回神給對方倒了一小杯當歸藥酒。

「你⋯⋯可有看見夢裡的敵軍身份？」夏侯惇感覺頭腦還有些混亂，這是他為了能趕快打破這片充滿窒息感的沉默而能想到的第一個問題。

曹操做了個深呼吸，有些洩氣地吐出四個字：「孫劉聯軍。」

夏侯惇再度驚訝，「孫劉⋯⋯孫策與劉備嗎？」

「大概吧⋯⋯」或許是藥酒的功效發揮了，頭疼稍稍舒緩的曹操感覺呼吸也變得順暢多了。

「雖然沒看到孫文臺那長子，倒是有看見周公瑾和眾多孫家老將，以及⋯⋯劉玄德。」說出最後那位人名時，曹操語氣沒有半點憤恨，反而是頗為佩服的感嘆。

然而夏侯惇只越發覺得不妙，剛才他還只當這些夢境是沒有根據、不足為懼的想像而已，但現在想到曹操夢中的敵軍此刻也都在爭著要招募紫鸞，便讓他開始覺得這或許並非只是夢魘那麼簡單了。

「你必須招攬他，孟德。」夏侯惇一般是不干預曹操用人做事的方法，但這一次他決定要破例，說什麼都要說服曹操招人。

「如果你是因為這些夢境而對紫鸞有所顧忌，那你更應該先把他留在身邊為你所用，而不是放任他去幫助孫劉兩方助長勢力，我可以代替你去邀請，也可以幫你盯緊他，你完全不必接觸他，若哪日他打算叛離，我會親自動手，不會給他任何取你性命的機會。」

夏侯惇是曹操最信任的人，這並不只是因為對方是他的族兄，論實力夏侯惇在這軍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他說會親自處理叛徒，便是對曹操人身安全最強而有力的保證。

或許是夏侯將軍的誓言足以消除他對青年的顧慮吧？曹操猶豫了片刻，總算是點頭同意了。

一得到曹操的首肯，夏侯惇又給他倒了一杯藥酒，隨後就離開書房，準備要奔赴薊城，只希望能趕在其他勢力前搶先招攬到青年。

真是來去一陣風啊。

曹操低頭看著手中那杯藥酒，心情很是複雜，連繼續批閱公文的心思都沒了，他將藥酒擱於一旁，轉頭望著書房一角的那面屏風，上頭繪的是禹貢九州圖，而他的目光則牢牢落在幽州的位置上。

結果，你還是向我飛來了。

其實就算是敵人的紫鸞將他斬首的夢，也不是曹操不願招募他的真正理由，從他第一次見到青年、再從那雙破曉之瞳裡讀出了對方對自己的感情時，曹操就有預感紫鸞遲早會加入他的麾下，這本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但那些夢境改變了一切。

你究竟是會為我指引勝利方向、助我達成霸業的鸞鳥，還是要將我的野心吞噬殆盡、置我於萬劫不復的鵩鳥？

不論青年是以何種形象來到他身邊，曹操都會欣然接受，只是，他還沒想好要打造什麼樣的鳥籠，提供這隻靈鳥斂翼而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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