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点之前

她原本打算在今晚结束一切。

没有特别的理由，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悲剧。

当然，生活也不是一夜之间崩坏的。那些压垮她的重量，是累积而来的，像一场缓慢的窒息。

就在不久前，她才刚刚从那家令人窒息的旧公司辞职。那儿的工作如同无形的绞索，日复一日地压榨着她的精力和耐心。为了一个根本没有希望的项目，她曾连续数周熬夜到凌晨，指尖敲击键盘的声响，似乎是唯一能证明她存在的证据。最终，却只换来前部长轻飘飘的一句“你效率不够高”。她像一颗螺丝钉，被死死地固定在庞大的机器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时间、激情、甚至自我价值，被一点点地磨损殆尽。

而更早一些，就在上个月，那个她以为至少能给予她一丝温暖的前男友，也被她发现出轨了。当她颤抖着质问他时，他没有一丝愧疚，反而用一种冰冷而嫌弃的语气对她说：“你太难相处了，真的。跟你在一起，太累了。”那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地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让她仅剩的一点点信任和对亲密关系的渴望，也彻底熄灭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下。从某一刻起，她开始对“明天”这个词彻底失去了兴趣。那感觉就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无形的海绵，吸走了所有对未来的期待和热情。她也曾努力过，像个正常人那样，机械地打卡上下班，跟着食谱学做菜，尝试看剧消遣，甚至研究起枯燥的理财知识。

但努力久了，她总会清晰地明白，有些人天生就缺乏对抗空虚的能力。

黑泽奈绪，27岁，没谈成婚，没活出意义，连恋爱都失败得一塌糊涂。她自嘲地想，自己大概连被讨好一次的资本都没有。

她已经很久没有正常地吃饭，也没有睡过一整晚觉。手机通知栏里还有前公司发来的解雇通知。

但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问她：你还好吗。

她想，也许这辈子，自己都活不出任何波澜了。她的存在，就像投进深海的一颗石子，甚至连水花都激不起。可是，既然都要死了，为什么不去做一件，她从未想过会去做，甚至有些荒唐的事呢？

比如……去一次牛郎店。

去牛郎店之前，她整理了房间。那间租来的单身公寓，像是她混乱生活的缩影。堆积如山的外卖盒、散落一地的衣物、甚至还有一盆因为疏于照料而早已枯萎的绿植。她像是进行一场庄重的告别仪式，将垃圾袋一个个扎紧，把洗干净的衣服叠好放进衣柜，甚至用吸尘器认真地清理了每一个角落。房间渐渐变得整洁，空旷，甚至有些冷清。这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平静，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结束做最后的准备。

然后是她的外表。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苍白、憔悴的自己。黑眼圈很重，眼神里没有光，脸颊凹陷。她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打扮过了，甚至连出门都只是随意地套上卫衣和牛仔裤。可现在，她要去牛郎店。一个被她视为“荒唐”和“不入流”的地方，却成了她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开始翻找衣柜里那些被压在最底层的衣服，那些她遗忘了很久的曾经只在重要场合才会穿的连衣裙。

最终，她选了一条深色的连衣裙，不是为了低调行事，只是为了遮掩她骨子里的疲惫。她笨拙地给自己化了个简单的妆，遮盖住眼底的青黑，涂上了一点口红。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一些，但那双眼睛里依然透着一股死寂。

她犹豫了一下，站在玄关处。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像深海中偶尔浮现的气泡，关于终结，关于消失。但她没有立刻行动，反倒被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谬感攫住了。就这样草草了事吗？她的人生从未有过高光时刻，连告别都如此寡淡。一个更清晰的念头忽然浮现

既然未来一片混沌，为何不在这仅剩的片刻里，做一件平时绝不会做、甚至有些放纵的事情？

这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推着她走向了公寓楼下那家深夜营业的便利店。她进去，目光扫过货架，最终停在了平时从不碰的一小瓶清酒上。她知道自己胃不好，酒精会灼烧她的胃，但此刻，她只想让感官麻木一点，让那麻木感成为她探索最后一站的垫脚石。

买完东西，便利店外的空气带着东京特有的喧嚣。她没有直接去电车车站，而是走到了不远处的公园。夜色正浓，路灯的光线有些昏黄，映照着她孤单的身影。她坐在长椅上，一口一口地灌下清酒，灼热的液体从喉咙蔓延到胃里，带着些许钝痛，却也带来一丝迟来的、带着叛逆的自由感。

她看到了经过的情侣手牵着手，低声耳语；看到了几个喝得醉醺醺的上班族，勾肩搭背地唱着跑调的歌；甚至还看到了一只流浪猫，优雅地在路灯下踱步。酒精渐渐上头，她感到一阵微醺，世界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一些，那些压抑的痛苦也变得不那么尖锐了。

“新宿……”她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那是她平时避之不及的地方，但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个决定竟显得不那么疯狂了。她拿出手机，随便搜索了一家看起来不那么张扬的牛郎店，记下了地址。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站起身，迈着有些不稳的步子走向最近的车站。深夜的电车繁忙，车厢里挤满了和她一样，带着疲惫和心事的人。电车呼啸着穿梭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中，她靠在车门边，感受着车厢的晃动和人群的挤压，这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活着，还能被这个巨大的城市所容纳。每一站的报站声都像倒计时，提醒着她正驶向一个未知但明确的目的地。当新宿站的名字终于在广播中响起时，她跟着人流走出车厢，被裹挟进一股巨大的暖流中。

这是她黑泽奈绪，27岁，最后的任性。

走出新宿站，她立刻被裹挟进歌舞伎町特有的潮湿而喧嚣的夜色中。巨大的LED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牛郎店和风俗店的招牌争奇斗艳，将夜空切割成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碎片。

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是现代最流行发型的牛郎们站在店门口，训练有素地冲着路过的女性躬身、微笑，发出甜腻的邀请。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酒精和某种不可言说的浮躁气息。她调整了一下身上的连衣裙，感觉自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带着清酒残余的微醺，和即将终结的荒谬。

她按照手机导航，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子，避开了那些过于张扬的店铺。最终，她停在一栋略显老旧的建筑前，招牌上只有几个简单的文字：“月下”。没有夸张的灯光，没有站街拉客的牛郎，显得有些低调。这正合她意。她深吸一口气，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痛，但那股“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放纵一次”的念头，像一团微弱却执拗的火焰，支撑着她。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阵混合着烟草味和某种男性香水的暖空气扑面而来。店里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人声鼎沸，反而显得有些安静。柔和的紫蓝色灯光下，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红色沙发卡座里，身旁依偎着笑容职业的牛郎。空气中飘荡着轻柔的爵士乐，和偶尔传来的低声交谈。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看起来像是经理的男人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标准而客气的笑容：“欢迎光临‘月下’，小姐是第一次来吗？”

奈绪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是的。”

经理将她引到一个空置的卡座。她坐下，沙发意外的柔软。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店里的男人们。他们大多身形清瘦，五官精致，发型时尚，是那种日本时下流行的盐系或中性风帅哥。他们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精心雕琢过的魅力。

经理递上酒水单和一个ipad里面是所以可以选的牛郎清单。奈绪随意点开，每一页都是一张经过美化的照片和一段简短的介绍。她发现自己对这些完美的笑容毫无兴趣，甚至感到一丝疲惫。这不就是她厌倦的、一切都精心包装好的世界吗？

就在她快要失去耐心，打算随便指一个就结束这场无聊的仪式时，她的目光突然被名册的最后一页吸引了。

那是一张略显粗糙的照片，没有过度的美颜，甚至有些模糊。照片上的男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西装之下能看出明显的肌肉线条。他不像其他牛郎那样笑容标准、眼神勾人，反而表情有些……僵硬。眼神里带着一点局促，甚至还有一丝被强行拉来拍照的不情愿。他的发型也很普通，没有染色，就是简单的黑色短发。

旁边的介绍文字也异常简洁：“藤崎隼斗。年龄：29岁，入行：三个月，爱好：健身。” 没有华丽的修饰，没有煽情的文案。

奈绪愣住了。他看起来是如此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就像一棵被强行移植到温室里的参天大树。她又抬眼环顾了一下店里，确实没有看到有女性客人选择他。他正坐在一个角落的卡座里，低头玩着手机，看起来有些无聊。

“就他吧。”奈绪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指向了名册上那个显得如此笨拙的男人。

经理的笑容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专业：“好的，小姐，请稍等。”

奈绪看着经理走向那个角落，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膀。名叫藤崎隼斗的男人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意外，然后，他朝着奈绪的方向，僵硬地、甚至有些笨拙地，鞠了一躬。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高大的身影逐渐靠近，带着一股不同于其他牛郎的、清爽的，甚至有些淳朴的气息。在这一刻，奈绪觉得，自己即将结束的生命，或许会因为这个不合时宜的荒谬选择，产生一丝意想不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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