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睡了个好觉，在一片漆黑的海里漂流了很久，没有红色的珂若尔，没有绿色的光，也没有浅蓝色的眼睛，很安静，很舒适，他还想在这里待更久，也许直到永远……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心如意了，上次这样还是在成为“G5”的时候，啊，但是，“G5”是……什么来着？

他没能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被强制唤醒了，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穿过脑海，把他从昏黑的梦里硬生生抓起，但也只有意识而已——睁不开眼睛，有人在摆弄他，他的外部锁又被强行拆掉了，是负责整备的那些家伙，贝拉姆和大丰的技师并不认为强化人和AC、MT有什么区别，手法向来粗暴得很，他几乎能听见螺丝刀在他身体里搅动的声音。

不，也不只有这些，还有对话的声音，是技师，和另外一个……谁，他应该知道对方是谁，不是伏特，也不是密西根……

“有两根线被烧断了，不算大问题。”

“嗯。”

啧，是流浪狗的声音。嗯什么嗯，他可是有两根线被烧断了，你也是强化人的话就该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不，好像也不是很严重，区区两条线而已，以前他可是被这家伙干过更严重的事……什么来着？

好像是某种更严重的，影响更深远的事情，不行，头好痛。

“接好了，嗯……这些是？”

怎么了，为什么在迟疑。呃，有点冷……什么东西被剥掉了，衣服还是皮肤？如果是后者的话应该不会冷吧，但只是衣服的话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身上又没有什么别的——啊，好像有，除了强化人的编码和那些替换原生器官的零件以外，应该还多了些什么，那条流浪狗太没分寸了所以……呃。

头痛，耳朵里又传来了嗡鸣声，只要流浪狗在附近，耳鸣就总是比平时发作得更频繁，也更吵、更烦，啊啊，都是那家伙的错。

“我会——诉——密西根——”

凭什么要告诉那家伙，密西根只是个臭大叔而已，别以为什么事情都得告诉密西根，那家伙才没资格管他的事！

他想骂人，但没有用，被强制唤醒的只有意识，为了安全，技师在整修内部时会把他的所有“主动机能”关闭，包括“发声”。

所以，他只能听到让人窒息的寂静。

……说点什么啊，流浪狗。

可那条流浪狗只是回答：“……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就算是密西根，也没资格知道所有事，这是他自己的事，那家伙才没资格管东管西！

没用，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耳边响起电波声，不是耳鸣，是大丰的内线通讯拨号时的声音。

说点什么啊，流浪狗，就说你会自己处理，或者让那个混账技师先把外部锁装回去，反正断掉的线路已经接上了，他可以自己开口骂这家伙。

喂，流浪狗……

一切挣扎都没能如愿，流浪狗没有说话，他也没能开口，他的意识又一次缓慢地沉下去，沉入深沉的黑暗中去了。

而后他再一次醒来，眼前是机库整备室的天花板，这张床只有整备技师和他才会用。当然了，那些没轻没重的家伙之所以会把他放在这儿，无非是因为AC的停机位对他来说太大，而放零件的架子对他来说又太小，仅此而已。

他咳嗽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什么啊，那家伙已经走了吗？

他这样想着，又闭上了眼睛。

可是过了一会儿，从旁边又传来一个声音，冷淡而呆板，听了就让人生气。

“G5。”

“……流浪狗，还待在这儿做什么？”啊啊，看在这家伙没有一言不发地离开的份上，他就姑且不追究这家伙没有跟那混账技师吵一架的事了。

伊瓜苏终于转了转脑袋，看向床旁边，那条流浪狗就坐在那儿，灰白的身姿背着光，只有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出些光亮，像掉了色的玻璃弹珠。

哈，这家伙坐着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倒顺眼些，他甚至有点想笑了。

但他还是没能笑出来。

“密西根知道了你过载时的事，”那家伙开了口，语调仍然没有起伏，“他说，让我自己跟你谈谈。”

“谈什么。”那点让人感到舒适的余热已经彻底消散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很清醒，又或者这才是不清醒，算了，谁管那个。

把那件事告诉密西根的家伙究竟在想什么呢，难道还想让密西根以此为由要挟流浪狗，让他做点无偿工作？也没准只是想在密西根那儿嘲笑他而已，比如说什么“伊瓜苏明明是赤枪的驾驶员，却在驻地里跟独立佣兵乱搞”之类的，伊瓜苏甚至都能联想到密西根听到这种话时的表情。

但话又说回来，无论密西根怎么想都无所谓，这是他自己的事，至于流浪狗……好吧，他也算当事人，伊瓜苏勉强认可对方有一点跟他对话的资格。

“关于你过载时，我们之间发生的性行为。”流浪狗似乎认真地斟酌了一下措辞。

“……真会选词啊流浪狗，明明只是上了个床而已，”伊瓜苏啧了一声，“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谈’的，不管你在不在，该过载就是会过载，还是你想说是你导致了我的故障，有义务付赤枪一笔维修费？”

即便从事实来看，对方确实把他上了，但至于后果？别傻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没有为这件事负任何责任的权利，一条流浪狗而已，别那么自大。

不过，这样说来，他倒是有别的想问的问题。

“倒不如说，你为什么会想要帮助我呢？”伊瓜苏突然哼出一声近似于冷笑的声音来。

“……你记得啊。”

“哈，‘记录’之类的东西还是有的。”

虽然记忆确实有些模糊，但他毕竟是强化人，要是想的话，他甚至可以在没有外接设备的情况下查看自己的整修记录呢。嘛，眼前这家伙也是一样的，所以连这种笑话也没必要说了吧。

真奇怪，他甚至有闲心跟对方讲笑话，难道是因为靠过载逃了半天训练，太高兴了？

流浪狗并不了解他心里的困惑，只是思索片刻，而后开口：“因为我不希望给沃尔特带来麻烦。”

“什么？”

等等，这家伙在说什么东西，大脑的某个部分好像又开始疼起来了。

“我想，我之所以想要帮助你，是因为不希望给沃尔特带来麻烦，”那条流浪狗又重复了一次，“G5是赤枪的驾驶员，如果你在和我独处的时候出了问题，密西根应该会以此为由向沃尔特要求赔偿。”

是的，说得没错，很有道理，但不知为何，很让人火大。

头更疼了，他想听到什么答案来着？反正不是对方说的那个。

“那……嘶，”伊瓜苏倒抽了一口凉气，忍着头疼，从记忆里又抓出一点琐碎的东西，“‘想要’的部分呢，你不是说了‘想要’吗？”

他分明记得对方说过。大脑会骗人，但“机械”的记忆不会骗人，除非刚刚那个技师真有那么恶趣味，连这点记录都要随手添一笔。

好消息是他应该没有记错，坏消息是那双该死的浅蓝色眼睛说了一个更混账的答案：“因为G5问了。”

哈哈，听听这家伙说了什么，他说的甚至是“G5”。

仔细想来……这家伙该不会根本不记得“伊瓜苏”吧，一直都“G5”、“G5”的叫着，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代号是什么？不不不，没事的，冷静些，反正你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对吧？

冷静，冷静，在这件事上他们是扯平了，他没有输，还没有。

伊瓜苏勉强冷静下来了，但头还是很痛，越来越痛了。

“那么，”他紧皱着眉，喘了口气，用力闭眼，又睁开，再一次看向对方，“‘求我’的部分呢，你根本没必要那么做，不是吗。”

即使他并不愿意承认，但以那时的情况而言，流浪狗完全没必要陪他玩那些可笑的语言游戏，无论对他做什么，他都没办法反抗才对。

……可是到这一步，无论对方回答什么，他都没办法赢了不是吗？

真难看啊，伊瓜苏，连这种事都要翻出来问吗，你到底想要听什么，又想让对方回答什么呢？

烦死了，无所谓，他才不管现在的自己有多难堪，反正流浪狗也不会懂，那家伙只要回答他的问题就好，他已经对这家伙这么宽容，这家伙多少也该说点他想听的，这才算合乎情理，对吧？

他赌过那么多次，他又不是没赢过，怎么可能一直输。

然后，流浪狗开口了。

“……因为，你让我‘求你’。”他说。

他的语气那样平稳，没有犹豫，没有多余的情绪，和他说那句“求求你”时简直一模一样。

可那时他们在做什么，伊瓜苏分明记得那时候对方在吻他，对方的嘴唇缺乏温度，但姑且还算得上柔软，所以……所以他才会产生奇怪的幻觉，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某种“胜利”。

原来那只是他在自以为是，就像此前的“无数次”一样。

伊瓜苏突然想起来了，在遇到这家伙之后，他再也没有赢过。

所以他才会答应本不会答应的事，做了奇怪的交易，在比这更早的时候……啊啊，他都想起来了。

与此同时，愈演愈烈的头痛突然消失了，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我知道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把散着的头发扎起来，“你可以走了。”

“嗯？但是……”“我会自己跟密西根说，”伊瓜苏打了个哈欠，看向621，“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跟你没关系，知道了的话就滚。”

621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对方的情绪显然发生了变化，绿色的眼睛不再被耷拉的眼皮掩着，那点让伊瓜苏显得柔和一些的气氛突然消失了，对方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浑身是刺，剑拔弩张。

也许是他的回答让G5生气了？可是事情确实是那样，他之所以回答，是因为G5提出了问题，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吗？

但他也确实想不出有什么好谈了，沃尔特还在外面等他，今天已经耽搁太久，他们该回去了。

也许，也许下一次来这里时，他还能再跟G5谈谈，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他这样想着，离开了整备室，走到沃尔特旁边。

“聊完了？”

“嗯。”

“那就好。”

沃尔特点了点头，向运输机走去，621跟在他身后走着，又突然听见他说：“621，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

和密西根展开的会议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贝拉姆的策略并不能以密西根个人的意志改变，今后他们将会不可避免地偏向亚基伯一方。尽管密西根在得知此事后并无异议，但显而易见，沃尔特和621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轻易进入赤枪驻地了。

其实621并没有听懂这些话，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起G5刚刚的表情。

原来这就是“这一回”的最后一次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一点寂寞。

但他没有回头，就这样跟着沃尔特登上运输机，离开了赤枪的驻地。而另一边，在赤枪的机库里，密西根走进了整备室。

“哟，听说你跟G13玩得很开心啊，G5。”他一进门就大声地笑起来。

“闭嘴，臭老头，”伊瓜苏翻了个白眼，“还有，现在别叫我‘G5’。”

听着就烦。

好在密西根总归比那条流浪狗更通人性一点：“你终于没那么喜欢这个呼号了？好吧，伊瓜苏，关于那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哈？你的意思是出去找女人玩还需要跟你报告吗，‘总长’？”

“我倒不知道卢比孔上有能在强化人身上留下那么多痕迹的厉害女人，”密西根拉过凳子，坐了下来，“而且你是到现在都站不起来吗？又不是重伤员，不准坐在床上跟长官说话！”

“嘁，死老头……我把流浪狗上了，可以了吧。”

其实还是他身上属于人类的部分太多了，如果是替换了更多部分的强化人，大概不至于这么没用吧。

但是，连这方面都要输给流浪狗吗，真叫人生气啊。

“哇哦。”密西根故作惊叹。

混账，这死老头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伊瓜苏也心知肚明，但还能说什么，又有什么好说的？

果然，密西根摆出一副完全没听到他刚刚在讲什么的态度，自顾自地说：“要给你放病假吗？”

既然对方要用这么生硬的办法掰扯话题，伊瓜苏也懒得继续扯谎：“要是我请，你会批吗？”

“当然不会，除非你这没出息的废物直到明天还是下不了床。”密西根耸了耸肩。

“哈，我想也是。”毕竟今天已经翘了半天班，无论怎么想都没法再多一天带薪假期。

你看，只要“请求”就能得到“允许”，这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对吧？

他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没来由的疲倦。可是密西根还不是今天最后一个客人，在他离开之后，伊瓜苏还得应对最后一位来访者。

无机质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昏暗的视野里闪过绿光。

——你不会输给他的，伊瓜苏，无论是哪方面。

“不准看我的记忆，”伊瓜苏闭着眼睛说，“也轮不到你来说这种鬼话。”

真烦啊，就连ALLMIND这样的东西，也敢就这件事对他指指点点了。

那个多管闲事的技师也是，没脑子的密西根也是，只会说废话的人工智能也是，一个两个都要多嘴，吵得他受不了。

他本以为这事儿没那么麻烦，只是两个齿轮互相咬合一瞬而已，竟还需要谁来问责了，真可笑啊。

是因为他和那家伙都是强化人吗，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呢……随便吧。

反正，“这一回”，他一定会杀了那家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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