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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之外:革命与懦弱而焦躁的普通人
序章:小科蕾塔11岁时
六号研发区的白炽灯有些刺眼。
维罗妮卡·阮脖子僵硬地坐起身,从化学合金椅上起来,脚底还发麻。
她通宵改了昨天蜂群的集群控制指令——昨夜又开了个毫无意义的技术例会,那帮主管只会一句“干扰率不稳定你就改啊”,从不管她有没有权限调后台的源接口。
维罗妮卡·阮,二十九岁,单身,泰坦技术大学博士,主修集群系统与感知演算法。
泰坦经济殖民地移民出身,不是权贵之女,也不是那种能混进企业高层圈子的“关系户”——只是一个被标准化考试系统选中、熬过层层筛选上来的普通人。
家里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但从小耳边那句“我们不是有钱人,你只能靠你自己”比课本还熟。她申请了泰坦的科研项目奖学金,贷款出国,卷上博士,最后签了研究所的“定向合同”——以为这样就能“有份体面工作”。
现在的她,是蜂群子系统维护组的资深研究员——在这个职位上待了四年零八个月。月薪税后五千八百泰坦币,收入大致在全国前25%水平;平均每周工作时长70小时。
她原本幻想过搞技术能翻身,炒币、投研、搞副业,通通试过,通通踩坑。上一轮爆仓让她赔了三个月工资,她没跟家里说,只是把那次贷款默默转成了长期偿还,从此再也不碰。
她老家在G市,有一对始终“不满意她现状”的父母。每次视频电话,一半时间在催婚,一半时间在问涨工资没。上一次和她爸通话,是两个月前,吵到最后直接摔了电话。打电话的后果就是吵架,所以她干脆不打了。但又删不掉通讯录,也断不了定期转账。
她没有特别喜欢的事物,也没有明确的未来规划,只知道继续留在研究所,至少可以“看起来还行”。可她一边背贷款、一边和父母冷战,房租刚涨;所有的“体面”维持着一层堪堪不破的疲惫。
她不是不知道泰坦的问题——看过那些帖子,也在论坛里骂过制度,但现实面前,她选择继续工作。她只会在匿名论坛上刷帖,“泰坦的资本主义烂透了,这不就是奴工制嘛”,然后第二天照常打卡、擦脸、签入门记录、低头改bug。
她看不起上面的人,也不信下面的人真的能翻身。
她只是疲惫、焦躁、混乱,夹在系统中间喘不过气,又没有勇气去做别的事。
她讨厌现在的主管,更讨厌被主管拿来压她的“那个试验体”。主管一遍遍用“你怎么连那个试验体都不如?”来评价她;而她看着那个整天跪在地上捣鼓蜂机的小怪物,心里堵得慌。
今天,她又要在实验室里跟那个笑嘻嘻的小试验体共处。
她身穿深灰色制服,脚步虚浮地走进分析室。编号6号小试验体——科蕾塔——正跪坐在终端前,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在写,像一只又瘦又小的机器狗。她光着身体,脊背后面还插着监控针。
“你在干嘛。”她语气冲得像打在铁板上的火花。
科蕾塔回头,吓了一跳,赶紧把小手里藏着的蜂机模块抱紧了些,连忙起身:“我……我在整理昨天的并发数据,有个模块坏了,我……我顺便修了一下……”
维罗妮卡走近两步,一眼看到那块模块壳上又贴了什么花里胡哨的小贴纸。是科蕾塔自己画的丑兮兮的小狗脸。她心头烦得要死,像有什么黏腻的东西堵在脑子里,一团闷。
“你是来贴花还是来修机的?”她冷冷地说,脚步停在科蕾塔身边。
小女孩忙把模块藏在背后,连声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它老是掉漆,我想让它有点‘家’的感觉……”
维罗妮卡没听清她说的那些东西,也不想听。她胸口发热、太阳穴发胀,像从里面往外炸。她前天刚被主管骂:“一个试验体都能做到的事,你竟然调不通?”
一个试验体。
她皱眉,冷着脸说:“模块交出来。”
科蕾塔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怕慢了惹怒对方,赶紧把模块递了过去,双手捧着:“您……可以检查一下……我昨天加了新的参数……”
维罗妮卡接过模块,连入设备扫描了一下,确实修得没问题,结构优化得不错——甚至比她昨晚调的还顺滑一点。
她越想越憋屈。读了二十年书,熬到博士,结果签下泰坦的合同,背上更多债务,换来整日写不完的代码、填不完的报告,还要忍受主管的蔑视。连个十一岁的小女孩都压在她头上了——想到这里,她心头冒起一股又酸又恨的冲动,冷不丁抬腿朝科蕾塔踢了一脚。
她穿着实验所标配的高帮靴,前沿是带防撞包角的那种。
靴尖踢在女孩光裸的小腹上,那一下几乎是实心的,把人直接踹翻在地,发出一声“咚”的闷响,监控针也跟着晃了晃,碰到皮肤发出“啧”的一声。
她的皮肤没有遮挡,肋骨边缘凸出来,那一脚踹上去,几乎立刻就在她皮肤上泛起一圈红肿。
科蕾塔倒抽口凉气,但并没有尖叫,只是小声地“嘶”了一下。她蜷了一下,却没敢护住肚子,只是撑住地板,小声喘着气。
然后又露出那种讨好似的笑:“我……抱歉,让你生气了……”
她没哭,也没叫,只是眼睛眨了几下,拼命调整呼吸。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维罗妮卡咬牙,一字一顿,“你觉得你做得比我好?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能干?”
科蕾塔摇头,一边咳嗽一边低声说:“我不敢……我只是……我只是想早点修好……”
“早点修好?”维罗妮卡嗤了一声,像要笑出来,又像是憋不住地想骂,“早点修好你以为能加工资?你吃的不是我们实验组预算里扣出来的吗?”
科蕾塔垂着眼,小声说:“我……我不是……我没有想被夸……我只是……只是想早点修完……”
“起来,继续调参数。”她说完转身就走,不再看地上的那团小人影。
科蕾塔缓了一会儿,才慢慢坐起来。她没有揉肚子,怕被监控摄像头认定“影响动作状态”。
她脸贴在膝盖上,小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没有被人听见。然后她慢慢地,又趴回终端前,重新开始敲键盘。
维罗妮卡走出门时,用力关上门,门板一震。她快步走向走廊时,脚步却有些踉跄。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主管的咆哮、是疲惫的加班、是她银行账户上那堆永远也还不完的债款,还有那一句“你连个实验体都不如”。
恨主管,恨环境,更恨自己。可她直接能“踢”的,只有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家伙。
她在走廊尽头站了几秒,拿出科蕾塔修好的模块,看了一眼那张小狗贴纸又把它塞回袋子里,靠着墙深呼吸。
手机响了一声,是她母亲的留言:“你表姐在金融行业上班了,你看你什么时候也考虑转一转,不要死守科研了……”她点开听了三秒,又关掉了。“闭嘴吧你。”
走廊里的灯光有些晃眼。她靠在墙上,闭了一会儿眼,感到胃在抽。脑袋里一片嗡鸣,想着今天还有三个数据包没改,主管又要叫人了。
有人经过问她:“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挤出一句:“我胃疼。”
身后,那个小小的、被踢了一脚也不敢哼一声的女孩,跪在冰冷的终端前,重新插好数据针,开始默默敲代码。背上的监控接口还闪着绿光。
她每按一下键,肚子都隐隐作痛,但她没停,只是调整坐姿,让自己看起来“姿势合规”。
她不知道维罗妮卡为什么踢她,也不敢问。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出错。出错就会饿,就会挨电。
她能做的,就是快点把任务做完。这样也许,今天晚上就不用再挨骂了。
那天上午没有再发生什么事。主管照旧骂人,数据照旧堆积,C栋六号实验室的蜂群模块在一天内重启了七次。
蜂群起舞事件记录·副轨迹·前篇
凌晨2:47,实验所C栋数据库主控室。
维罗妮卡·阮裹着一条薄外套坐回主机前,脸色惨白,胃像塞了一把钢丝球。她空腹喝了两杯速溶咖啡,生理期第二天,腹部疼得像有人在里面搅钢刷。眼睛干涩,头发在脑后随便扎成一团,几根掉下来的碎发贴在脖子上。右耳后还挂着远程警报器,一直在嘀嘀响:“蜂群数据中枢异常并发。”
桌面上满是弹出的错误窗口,数据网格不断断线重连,像条疯掉的脑电图。
“异常你妈个头……”她嘀咕着,盯着屏幕上的错误代码,一边骂一边飞快敲键盘。
“中枢数据返回率失控、权限验证失效、接口混乱?……这是什么烂状况?”
“什么玩意……”她揉着太阳穴,“又出bug了?又tm要我修?我看你们不如把我脑子挖出来上传进去好了,反正你们也只会压人。”
右侧通话终端亮了一下,是主管的催命讯号。
“阮,你看一下六号组是不是你又搞什么授权改动了?!电源都炸了,信号丢了,你是不是又瞎跑测试?!”
她哪有!
但她解释不出什么。
她能说什么?说她压根不知道实验室现在在进行什么实际测试,因为“实验终止令”签署后的这两周,她一直在做自己下一个要做的项目的准备,连日常记录都没看?
她打开网络日志,调出日志最后一条访问记录——
“子接口:本地临时节点调用?……权限验证居然通过了?”
“干你娘……”她一边咒骂,一边调取安全接入口,尝试复原数据——根本来不及了,警报开始滴滴作响,有蜂群AI自行激活,还干扰了安保网。
「R-0314反应异常,系统锁死中。请联系上级主管。」
上级主管?那几个大爷都回家睡觉了,丢下一堆烂摊子全甩给她,跟白天一样。
胃痛和生理痛混在一起,像是肚子被谁抓着扭,疼得她额头都是汗。她伸手去翻抽屉里的止疼药,找了一圈才发现空了。好像上次加班连续三天睡实验台时已经吃完了。
蜂群核心通道全部静默。权限列表一片空白。唯一还亮着的,是她自己的账户。
主管又来通讯了。
“你那边搞什么鬼?系统为什么连权限都丢了?!”
她听着那个破锣嗓子,忽然间情绪彻底崩了。
肚子像被刀子剜。脑子里“完了”的警报一个接一个炸。背后汗湿了一大片。
她知道,这种情况下所有责任会落在“能写代码的人”身上。
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流程:她要被叫去问话,要写检查,要扣绩效,要赔偿数据损失,还可能被调岗。
她忽然就怒了。
那种“怒得不是因为某个具体的错,而是因为这操蛋的一切又落在她头上”的愤怒。
“我他妈的每天加班、被你当狗一样骂、连个项目署名都没有……”
“为什么每次炸的都是我背锅?”
“为什么我干得比旁边那几个人好,升职却轮不到我?”
“为什么连个实验体都能比我干得好?”
“凭什么!”
那就——毁了吧。
都毁了。老娘谁都不伺候了。
她撑着桌沿站起来,胃痛一抽一抽,脸都白了。但她直接操作了内网回溯接口,连开三个清除权限。她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会删库跑路,她在论坛上无数次咒骂老板的时候,甚至在脑子里草拟过三套方法,只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敢实践。
她咬着牙,调出控制台命令行。她点开了数据库根目录。输入自己的加密权限。点击:彻底删除本地主库缓存备份。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是第一次写重构脚本,也不是第一次删测试数据。
但这是第一次,她删的是整套主库的控制节点 + 用户交互接口备份。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实验所会无法恢复行为链路,所有实验记录将会丢失,所有干扰器将失控。
她的指尖一开始还抖,可手越动越快。
终端弹出“高危操作确认”窗口。
她深吸一口气,胃疼得她冷汗直冒,但还是用那种咬着牙骂人的语气低声嘟哝:
“你们不都觉得我废物吗……都去死!死!”
她点下了确认。
她看着那堆条目从主界面一条条消失,脑袋里一片空白。
“该死……都该死。”
她轻轻说了这句话,声音哑得像刮铁皮。
然后她坐下,愣着。脑子嗡的一声炸完了,接下来就是干涩、难受、后悔。
她忽然跪在地上,捂着肚子哭了出来,像一个终于明白自己“干大事了”的懦夫。
她知道自己刚刚彻底毁了自己的未来。什么理想、科研、职业发展、人生规划,全都没了。
她从没这么做过。从小,她就是老师最喜欢的好学生,是同龄人里最守规矩的卷王,是不敢迟到、不敢顶嘴、任何表格都不敢漏填一栏的标准螺丝钉。
可现在她删了整个组的数据库。
她犯罪了。她可能要坐牢。或者直接被“事故处置”。
“完了……完了我干嘛了我疯了……”
然后她缓缓抬头,看着主控室顶部那些闪着红灯的信号指示器,忽然发现——周围,真的,乱套了。
外面传来警报声,保安在走廊上跑动的声音杂乱而急促。
“怎么回事?”她脑子里嗡了一下。
她刚想站起来,终端屏幕猛地黑了一下。主电切断了。
警灯一闪一闪,像快断气的心电图。
她冲到窗边看见天台上飞起了一大片东西——是蜂机!但不是测试航线,是四散而去!像群发疯的电光蜜蜂!
而整个实验楼顶上,红光和火光开始交错。
她知道——控制系统真的崩了。她不是唯一的灾难源。
她愣了三秒,忽然明白了一个恐怖的事实:
——出事了。大事。
她不再多想,迅速抓起自己的U盘、手机,还有那件平时披在椅背上的外套,飞快地往后勤逃生通道跑。
电梯已断电,只能用楼梯通道。
她深吸口气,一边扶着墙,一边踉跄下楼。
那一刻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她要跑、跑、跑。
门外的走廊只剩红色应急灯在闪,低沉的警报声好像焊接机在耳边刺响。
维罗妮卡拎着外套和随手抓的U盘、手机,慌忙跑向后勤逃生通道。她每动一步,胃里就像搅刀一样疼,每次呼吸都带着寒气。可是她不敢停下,因为她知道:整栋大楼恐怕都在失控。
她低头捂着小腹,胃痛几乎让她抽搐,可她强迫自己咬牙挪动腿,冲向旁边的服务梯。她心想:再不走就被锁死在这里了。
嘭——
另一侧突兀地响起爆炸声,像有什么小型炸药或短路火花引燃。刺眼的火光闪了一下,滚滚烟尘直冲天花板。
蜂群起舞事件记录·副轨迹·中篇
凌晨3:41,泰坦实验所C栋后勤通道。
维罗妮卡·阮拉着外套跌跌撞撞地冲下通道楼梯,额角青筋跳得像要爆开,脸上还挂着刚刚哭完的泪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她刚删完数据库主控,逃了出来,一路几乎是连滚带爬,现在脑袋里还在轰鸣。
她只知道:她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了。
“完了完了完了……”她喃喃自语,抱着膝盖,像在求神保佑。
此时此刻——实验所核心中枢已被切断,蜂群AI失控,安保系统离线,通讯中断,整个C栋陷入瘫痪状态。
外面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主控室已经没电,但外围还亮着红灯。大量安保和工勤人员正在被紧急调来。
——然而,大部分刚被拉起来“顶班”的工人、外包保安、低级研究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系统炸了、实验所瘫了。
消防通道出口,这里本该用于火灾演习,现在却被挤满了几十个“被紧急召集”的研究员、技术员和安保——大多是中低层员工,全身汗湿、脸色惊慌。
几个刚被叫起来支援的工人一边扣安全帽一边骂骂咧咧,几个保安拿着电击棍聚集在通风口。
“又是什么破事?”
“说是蜂群失控,有人闯了中控室……”
“靠,哪来的疯子?”
“听说是内部有人删了控制链路。”
“真的假的?”
“你们谁动的授权接口?!老子连枪都调不出来!”
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你们干嘛?!你们在吵什么——”
“是不是爆炸了?谁出事了?你们这些搞AI的又搞出乱子了?!”
“操,这要是真的出事,我们赔得起吗?!”
有人开始骂泰坦,有人开始说要不要拉电闸,还有人直接去抢主控室的门禁卡。
维罗妮卡整个人被裹在这群人中间,脑子混乱成一团浆糊。
她只听见有人在说:“是内部人搞的!我们有自己人动手了!”
也有人在喊:“快跑吧!听说天台飞走的是‘实验体’,好像还有人接应!”
情绪,在高温、高压、疲惫和恐惧的引爆下迅速升温。
有人开始互相推搡,有人破口大骂。
一个戴眼镜的男研究员摔掉终端,怒吼道:
“都别他妈吵了!你知道你们这是在挡什么?泰坦的狗屁项目?那不是蜂群,那是整整一百多人的实验样本,玩火玩出事现在让我们擦屁股?”
另一个工人怒气冲冲地喊:
“昨天刚加完班,现在又叫老子出来当炮灰?!电场干扰系统连夜测都不测清楚就敢上线?!”
有人在通风管道口捶墙,吼着:“我刚听说有人在楼上被电炸了!真的假的?!”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过来。
没人对他们说明真实状况,所有高层都联系不上,通信设备一半瘫痪,楼层间已开始封闭隔离。
只听说:“实验室主电力系统故障”、“蜂群控制系统失联”、“六号实验体跑了”、“所有人不准离开大楼”。
但即便如此,人群依旧——没有动。
像一锅水刚刚冒泡,还没到沸点。
有人怒骂,有人怀疑,有人不安。可也有人说:“先忍忍吧,说不定一会儿就恢复了。”
“我们别当出头鸟……”
“要是是误会呢?”
维罗妮卡靠着墙,额头都是汗,腹痛还没缓过来,听到这话只想冷笑:
“误会?这都要烧起来了你还想着‘误会’?”
就在此时,有几个人混在人群中开始说话了。声音不大,但句句诡异。
“听说六号实验体是个孩子,被他们关了五年。”
“今天是她执行销毁的最后一天。”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也被当成废物处理掉?”
这几句话一出,人群的情绪陡然一紧。
“别乱说……!”有人反驳,“我们又不是试验体。”
“不是试验体又怎么样?你觉得泰坦在意我们这些‘签合同的高知牲畜’?”
“你信不信出事了,他们先清算的是我们?”
很快,其他人开始跟着发泄了。
“他们是这样,没错!之前项目出事故,还不是我们背锅?”
“说得好像主管会保护你似的?他们早走了!”
“他们知道出事就拍屁股走人,留我们这些底层死在这儿?”
人群从散乱的焦虑开始向指向明确的愤怒转变。
这时,有人开始向门口冲——但发现楼下早有保安封锁。
更糟的是,一名激进保安直接举起电棍:“回去!现在一切以防泄密为先,谁乱跑,谁违反合同——以叛国罪论处!”
几个被激怒的保安和技术员打了起来,有人砸了调度终端,有人在广播室喊话“主管跑了”。
热苏的特工混在人群里,悄悄放出一段早已准备好的音频——
“……实验所处理事故将采取责任人制,责任人包括设备操作者、值班安全人员、关键节点数据工程师……”
那段“假”录音完美模拟了泰坦高层一贯的事故处理腔调。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意思?我们全得担责?!”
这就点着了。
有个人突然举起扩音器大喊:“你们知道这次炸库是因为什么吗?!因为有个人要被灭口!!!”
“那个孩子,我们都见过,她天天在行为监控区跑来跑去,赤裸、发烧、挨电击——你们就没想过,她是谁?!”
维罗妮卡呆住了。
那个扩音器的人是谁?她看不清——但他声音洪亮、说话极有节奏。
“他们怕我们知道真相,怕我们一旦揭开盖子,全泰坦的人都会问一句——谁干的!”
“所以他们准备干掉她,然后灭口我们!”
有人喊:“他胡说八道!”
另一个声音反驳:“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中控室怎么崩的?主管人呢?为什么让我们在这儿当炮灰?!”
这时,有人忽然半真半假的说了一句:
“我听见主管在通讯器里骂,说什么‘赶紧灭口’。”
这话一出,人群开始恐慌。
“灭口?”
“他们要灭口?!”
“我靠,真的假的?有没有内部人员给个解释?!”
“是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成了人证?”
作为研究员的维罗妮卡自己知道关于实验体的真相,她也是签署“实验中止令”的一员,但这个时候只觉自己必死无疑的她却无力解释——
“不知道,死就死吧,妈的。”
人群乱成一片:既想逃命,又担心更大的武装镇压会来。不少人本来半信半疑,如今彻底害怕:“再不走就等死”成了他们唯一的想法。
“凭什么实验体跑了是我们死?”
“操你妈的,老子还真不是你们奴才了!”
“你们不就是狗吗?!”
第一个扔出灭火器的人引爆了整个局势。
有的人冲向仓库,开始夺取物资。
有人跑去叫醒还在休息区的同事,大喊“出事了!快跑!”
整个研究所陷入失控。
有人扑上去争抢警棍,有人砸门,有人踹墙——一群愤怒、混乱、被压抑太久的人,在未知与恐惧中,终于爆了。
有人高声喊道:“如果我们跑不出去,就全都等着‘和谐失踪’吧!”
“我们全都完了!”
“不能再等了,我们要走!”
“砸开后勤大门!老子要跑!老子不管什么机密不机密了!”
一名被“临时任命”的保安队长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维稳。 “大家冷静!冷静!你们这样会被当成煽动分子处置的——” “我们是来维稳的,不是被你们带头造反的——”
话没说完,有人猛地一拳砸过去。 “维你妈的稳!你也不就是个月薪两千五的外包!现在跑还来得及,再不跑就真被灭口了!”
仓库那里也开始有人行动,拆门板、搬柜子,想要破坏阻挡。
维罗妮卡站在人群后面,眼神呆滞。
她听着他们喊话,看着那些比她更绝望的人开始砸门、砸终端、咒骂泰坦。
她根本没预料到,她删库那一瞬点燃的,不只是系统——还有整座实验所几十年来被压抑着的火药桶。
她甚至开始觉得有点麻木。
她没料到,原来除了自己,还有这么多人在这一刻彻底疯了。
她看着这些人“比自己还激进”,一时不知是冷汗多,还是害怕更多。
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个删库行为……已经变成一个不是她的“政治事件”了。
蜂群起舞事件记录·副轨迹·后篇
人群在狂乱中随波逐流,只要有人指个方向,他们就会一股脑地冲。
这时,一个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晰:“各位,这楼里有侧门通往后巷,我知道路!咱们走那边,汇合更多人,一起冲出去!”
“对,不能散,我们得一起行动!”
“要闷死在这儿还是跟我们走?!”
人们不再犹豫,纷纷附和:“一起走!走走走!”
一群人举着工具、棍棒,护着那些吓坏的同僚,朝侧门冲过去。
维罗妮卡不知道这些带头人是谁,但她能感觉:他们的话很管用,让所有惊慌失措的人看到了“一线生机”。
她被裹挟着往前,一边跟着人潮,一边死死忍着腹痛,小声嘀咕:“这……简直是暴乱。”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熟悉的研究所大楼。——她曾无数次想离开、又无数次忍下来的地方;——她干了近六年,唯一留下来的,是胃病、精神焦虑和一肚子账单的地方。
她忽然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背叛”,她只知道,如果留在那里,她的人生就只剩被处理的结局了。
当先头那批闯门者终于破坏了锁死的侧门,几十人涌入后巷。后巷外还有更多被迫“加班”赶来却无处可去的工人,看到门开,立刻冲进来想找出路,里外汇合,场面简直像锅被掀了盖。
保安系统崩溃,指挥层不在。整个研究所的外围警戒也发生了混乱,没能有效阻拦这股“乱流”。
在研究所周围更多的通道,类似的暴乱同步发生。有人砸烂仓储楼门禁,有人推翻保安岗亭,有人拉扯防暴栅栏……整个夜晚都在吼声与跑动中度过。
当然,还有一部分研究人员死死待在办公区,不敢逃,不想逃——他们仍抱着对泰坦的畏惧与依赖。至于那些上层主管,据说早就躲进了某处安全掩体。
数百人混乱分散,最终大多往所外厂区或周边街区涌去。
就在后巷与附近街区的某个路口,一些穿着普通衣服、看似路人的陌生人早已埋伏。
他们从暗处显现,混入躁动的人群,试图用冷静的声音去喊:“别散!去前面那条路!再往外走就能避开增援部队!”
“别在这里傻站!跟我们来,别让他们抓到你们!”
听到“增援部队”,所有人更加惊慌。
“增援?那我们真完了!”
“快跑啊!”
一传十,十传百,所有分散的人都聚集起来,朝那些人指的方向逃去。
然而,直到天色微微发白,泰坦官方的援军都未能完全封锁现场——因为那一夜的蜂群干扰和数据断链过于严重,所有部署都变成空谈。
维罗妮卡被人群裹挟,一路冲到后巷口,夜风吹来,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疼痛和疲惫让她几乎站不住。
她已经不在思考了。
不是犹豫该不该走,不是衡量逃跑的后果。
她只是单纯地知道自己完了:责任人是她,删库的是她,整个实验所第一个出问题被追责的是她。
但她实在疼得走不快。跑了十几米,脚下一软差点摔倒,一个“路人”模样的男子忽然从人群边伸手扶住她。
“撑得住吗?”他低声问。
她抬头看他,眼神发白,嘴唇干裂得起皮,像个快脱水的病人,只拼命点了点头:“……我、我没事……”
那人也没多说,只是顺手把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边拉着她一边继续往外走。动作干净利落,语气却低得近乎温柔:“慢点,别摔。”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如果不是他搀了一把,自己下一秒可能就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于是她咬牙跟着跑,从胃到子宫都痛得像被火烧,脸发白,冷汗滴滴答答掉在地面;两人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穿过满是管线的后勤平台,拐进一片堆满废料的工业残区。那里,有几辆车停着,有更多惊魂未定的人。
凌晨将尽,数百名逃离者已冲出封锁。研究所外的街区、废弃厂房和运货通道,成了他们临时的聚集点。
她终于撑不住,顺着那人的搀扶一屁股坐倒在一堆包装毯子边上,大口喘着气,脸埋进自己膝盖里。
维罗妮卡在一处仓储铁皮墙边蹲了十几分钟,肚子一直像刀绞。她什么都没听清,耳边只剩下人群的脚步声、哀鸣声,还有自己心跳砰砰作响。
一个年轻人走到她旁边,蹲下,递来一瓶水和一片止痛药。她连“谢谢”都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吞下去。
然后,她开始听见人群的声音。
“我们这样……算是叛乱了吧?”
“废话!要是被抓回去,不得被枪毙?”
“那又为什么把我们逼到这一步?!”
七嘴八舌间,一群看似普通逃难者的家伙悄悄出现。为首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沉声道:
“都别慌……你们现在回不去研究所,也不可能在这里挨到天亮。泰坦的增援部队已经在路上,抓到你们就是叛国罪。”
立刻有人神色慌张:“那……我们能怎么办?”
也有人警惕:“你谁啊?凭什么帮我们?”
那男子看看四周,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坦白:
“我们来自热苏的一条地下联络线。说来话长——总之,如果你们不想被泰坦清算,我们可以带你们去热苏的庇护点,申请紧急政治避难。”
这话一出,现场反应立即分裂。
“热苏?不是一直被宣传成‘极端红色势力’吗?这该不会是阴谋吧?!”
“我以前在论坛上看到过,说热苏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他们那边,至少不会把人当耗材。”
“热苏不是说人人平等吗?我在网上看过,说他们能白给住房还没内卷……搞不好真的能收留我们。”
“别闹了!你信那种‘地上天国’?见鬼的热苏……他们和泰坦不对付,我们就真能捡条命?”
“我在网上看过他们的宣发……就算不是社会主义天堂也好,至少比泰坦好吧?我早就烦透了这儿的剥削……”
“什么庇护,等你去了热苏,说不定就被送去劳改。”
“那你宁愿在泰坦的监狱工厂干一辈子?!”
“别傻,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热苏先搞的鬼?害我们全都背上叛国罪,现在再来装好人?!”
“可我们留在这儿,是不是……更死得快?”
现场陷入短暂僵局——显然,这群人中没有哪个是英雄,也没人是真正的革命者。很多人或许曾私下里痛骂泰坦体制,转发过“地下消息”,写过反制度的吐槽帖,但当选择真正摆到眼前,他们却都沉默了。
维罗妮卡靠在水泥墙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锋,忽然想起自己两年前在匿名论坛发的帖子:
「想离开这个狗屎地方,有没有走线的攻略?不想再当工具人了。」
那是她最焦虑的一晚发的贴子,之后没过两小时她就删掉了。她怕被公司抓、怕被挂IP、怕自己只是发泄。但现在,她居然就在这群被热苏“地下联络人”盯上的逃犯队伍里了。
“……操,真轮到我了啊。”
她知道自己早就完了。
“……去热苏也好,去哪里都好……我已经没路可走了。”
她听见那中年男人说:“我们可以帮你们进入热苏边境。庇护流程合法,也经过国际底线谈判程序——只要你们愿意签字,不会强迫谁。”
她没有再犹豫。
她像是不用思考地、像被芯片写入命令一样,站起身,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袖子:
“我要走。”
男人一愣,随即轻轻颔首:“好,你第一个。”
维罗妮卡缓了口气,试图自己站起来,却再次差点摔倒。男人见状又伸手一把托住她的手臂,让她借力爬进车厢。
她一进车厢就偃旗息鼓地蜷在角落,脸色惨白,脑子“嗡嗡”响,连问话都懒得说了。
她是人群里第一个明确做出选择的人。她的声音不大,但人群的目光都投向她——看到她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看起来甚至有点内向阴郁的研究员,居然第一个站出来如此干脆地表态,人群开始微妙地动摇了。
人们陆续开始跟上来。
一名仓储工人猛地站起来:“我走!我管他谁收我——我不回去送死。”
几人开始跟着起身。更多的人还在犹豫、徘徊、低声咒骂,但他们看到——有人已经动了。
人们排队或者拥挤地往车厢里挤,细心的联络人分头把伤员搀扶进去,外面还有几个人巡逻放哨,担心泰坦援军追来。
车门砰然关上,发动机轰鸣。有几辆类似的卡车也同时启程。
透过缝隙,能看到远方火光时明时暗,隐约伴着喊叫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困在研究所里,或许也不知道更多的打工者是否选择了别的路。
但这帮人,就要被带往一个未知去处——“热苏庇护所”?谁知道那里会是什么?
维罗妮卡闭上眼睛,止痛药令她的神经稍微麻木了一点。她感觉车子在夜色中震动前行,周围同伴脸上的神情大多是茫然与疲惫。
蜂群起舞事件记录·副轨迹·尾声·疗养院中
时间线:蜂群事件后三天,维罗妮卡被送入热苏某疗养机构,暂时接受医学隔离 + 心理观察。
背景:
热苏并不知道她删库具体内容,也不知道她曾打过科蕾塔;
她的登记信息显示她是蜂群项目中层技术员,有博士学历,身体状况疲劳+内分泌紊乱+轻微营养不良+焦虑指数过高;
她的行为属于“紧急出逃+潜在合作意愿”,故被纳入观察型接纳路径,暂不强迫表态,只先安顿下来。
正文片段
温度稳定的疗养单人舱,墙壁是灰白与绿色调,室内光线柔和。维罗妮卡躺在被子里,额头贴着冷汗,胃还在抽痛。
门口响起一声轻敲。
“进。”
进来的是个带着小圆眼镜的女人,穿热苏行政医疗局的制服,举止温和,带着一本记录本和一杯红茶。
“维罗妮卡·阮,对吗?我叫阿莲娜,是你这段时间的恢复协调人。今天只是来聊聊天,不是审问,也没有记录义务。”
维罗妮卡坐起来,头发有些凌乱,眼神游移。
“你们要查我吗?要审我干了什么吗?”
“不会,”阿莲娜摇头,把茶杯递过去,“那是泰坦的事。我们只想知道你最近身体和情绪还好吗。你从数据所逃出来的那晚,应该很辛苦吧?”
维罗妮卡接过茶杯,却没喝,盯着杯中泛红的液面看了几秒,才低声说:
“我以为……我完了。”
“但你没有完,现在在这里了。”阿莲娜坐到椅子上,翻开记录本,“你的身体数据显示有严重的神经性应激反应,失眠,胃溃疡,内分泌不调……这些……是你在泰坦的‘常态’?”
维罗妮卡抿了一下嘴角,“……大家都这样吧。科研岗位。做不完的测试,填不完的报表,还得抢项目。”
“谁让你必须这样做的吗?”
维罗妮卡沉默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没人拿枪逼我。我自己签的合同。”
阿莲娜轻轻点点头,没有反驳,而是把视线移回记录本上:
“我注意到你的专业是集群控制系统和AI感知算法,博士毕业一直在蜂群项目里工作,对吧?”
维罗妮卡立刻紧张了一下,双肩微微抖动:“我……是。”
阿莲娜翻了两页资料,用平静的声音说:“你在泰坦那边是做蜂群AI的研究……然后因为那晚的……意外,跟着其他人一起逃出来。可否说说,你那晚的情绪?或者说,你做出离开的原因?”
维罗妮卡皱眉,似乎不太想回忆,右手下意识攥住裤缝,过了几秒才低声道:“我……那天凌晨。主要是系统炸了……我也、我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删了库,那边乱得没法收拾,我就跑了。”
她声音带着嘶哑,像还没从那晚的混乱情绪中抽离。
阿莲娜观察她的神态,没有逼问,只是温和地追问:“所以……你是因为对泰坦的研究所环境感到失望,还是对某些上司不满?还是……有更直接的原因?”
维罗妮卡听到“上司”两个字,肩膀微微一颤,轻哼一声:“那破地方……整个系统都烂透了,什么加班、绩效、压榨……永远有做不完的项目,永远是底层背锅。主管只会骂人,你做得再多,也没人在乎。”
阿莲娜听完,竟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轻轻合上记录本:“好,很坦率。我明白你当时是压力极高,处于情绪崩溃边缘。你做的选择,虽然违法了他们的规则,但……你并不是第一个在那种制度下爆发的人。”
维罗妮卡没回答。她低头,微微抖着手。
阿莲娜留下一句话:“有空可以看看你床头那本小册子,是我们自治区域给每位新公民的《劳动者权利与人民生活指南》。当然,不看也没关系。你可以等你的身体好一点,再决定。”
门关上了。
维罗妮卡望着书架上那本红白封皮的册子,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有去拿。她重新缩回被子里,双手抱膝,小声嘀咕:
“……这地方真的不是在演戏?”
第二次访谈
午后阳光下的疗养区,维罗妮卡坐在阳台边的小桌旁,手里拿着一份晚点送来的健康调查表,眉头紧锁。
阿莲娜再次出现在她身旁,手里仍然拿着记录本,这次还带了一小盒巧克力糖。
“你不用每次都带糖来吧?” 维罗妮卡说,语气有些不自在,“我又不是小孩。”
“这叫营养支持。” 阿莲娜笑着,“而且你每天的血糖指标都偏低,吃点甜的有助于情绪稳定。”
她没有坐下,只是在她对面站着,似乎等她主动开口。
维罗妮卡低头继续填调查表,嗓音低沉地说:“今天不是还要填表吗……你要看,就看吧。”
阿莲娜没有动记录本,只是轻轻说道:“今天不是看表的日子,我想和你谈谈——你在泰坦之外,还有联系的人吗?”
维罗妮卡手指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顿住。
“……什么意思?”
“就是,”阿莲娜坐下来,语气很轻,“你来这里的时候,没有申请家庭联合庇护,也没有填写任何紧急联系人。但你有家人,对吧?”
维罗妮卡咬了咬牙,低声道:“……有。”
“能说说他们的情况吗?”
“他们……还在G市。”她声音很低,有点像自言自语,“我爸妈,不知道我跑出来了……我最后一次和我爸通话,是为了……吵架。他让我别死守科研,说要我转行……进金融、进资本部,嫁人,买房。”她说着笑了一下,但眼神没笑。
维罗妮卡靠在椅背,脸转向窗外,像是想逃避什么。
阿莲娜没说话,只静静听着。
“我不是不想……跟他们好好说话。只是他们从来不明白我在干嘛。他们觉得我能读上博士就应该有个‘体面人生’。但我读了博士,搞科研,还是没人当我回事。还得让我去催主管、抢项目、陪客户喝酒……我明明已经做得够多了啊。”她咬了咬牙,“为什么还是他们口中‘不够争气的女儿’?”
她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想把长期卡在胸口的东西一口气吐出来,又像是害怕一旦停下就会崩溃。
“你生气了?”
“我当然生气了……我做了一辈子他们想让我做的事,考学校、读博士、找工作、拿offer……但从头到尾,他们要的不是我——只是一个能报喜不报忧的‘成功样板’。”她手一抖,原子笔划破了表格上的一格。
阿莲娜没有说话,只轻轻递来另一份新表,维罗妮卡接过去,神色复杂。
“你知道我逃出来那晚想的是什么吗?”她忽然问,“不是家人,不是未来,是‘我要怎么还债’。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不是我爸妈会担心我——而是我还‘欠’他们十二万泰坦币的教育贷款。”
她说着咬住了下唇,低声道:
“我在他们面前,从来不是个女儿。我是个‘投资项目’。……唉,现在没收入了,估计给他们的定期转账也会停。”
“那你现在想联系他们吗?”阿莲娜问。
维罗妮卡一时说不出话。她喉咙动了动,声音哑了: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跑到热苏来,会不会当场断绝关系。”
阿莲娜轻轻合上记录本,说:
“你不需要马上联系他们,我们不会强迫你。你只是需要明白——不是所有关系都必须被修复,但你可以选择,不再让过去那种结构,控制你。”
维罗妮卡看着她,眼神里透出一种又疲惫又迷茫的恨意:
“可是,我逃了。我抛下他们了……不管他们值不值得,我都……我都没有打个招呼。我像个罪犯一样跑了。”
阿莲娜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问道:
“你觉得你是罪犯吗?”
维罗妮卡垂下眼,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只是低声说:
“……我觉得我不是个好人。”
空气沉了片刻。
阿莲娜缓缓说:“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维罗妮卡抬起头,神情有些迷惑。
“很多人来热苏,都说自己不是英雄,不是革命者,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们说‘我只是想活下来’。但你知道吗?这就够了。你能走出来,就已经是拒绝压迫的一步。”
维罗妮卡低头,手指拧着衣角,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是什么英雄。我也不是革命者。我……其实我是个很懦弱的人。我知道泰坦很烂,我也在匿名论坛里骂过他们,说过‘迟早炸锅’。但我还是每天准时上班,写bug,加夜班,抢绩效,怕掉队……我只是一时冲动就删了人家的库,可能害了很多人……我甚至删库之后,立马就后悔了……”
她声音发紧,脸颊泛着热。
“我不是为了信念。我只是怕死。我删库,是因为我气疯了。我逃,是因为我怕坐牢。你说,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被收留?”
“你认为只有‘纯洁的动机’才配做革命者?”
“……不是吗?”
阿莲娜把桌上的一个小盒子推到她面前,是热苏每周都会发的“新公民问答手册”,第一页写着:
“并不是每一个革命者都是勇士,但每一个决定不再顺从压迫的人,都是革命的人民。”
她轻声说:“我们欢迎你,不是因为你是完美的,而是因为你在那个夜晚,迈出了反抗暴政的一小步。这就够了。”
维罗妮卡捏住册子的边缘,半天没翻开,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可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开始……”
“没有什么‘怎么开始’,你在这里的生活已经开始了呀。你现在离开泰坦,来到这里,会后悔吗?”
“……我后悔自己跑出来的时候没带止痛药。”
阿莲娜笑了一声,不带敌意,“你的幽默感还在,这是个好迹象。”
“别拿我开玩笑。”维罗妮卡盯着地板,声音低低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我们知道你删了数据库,也知道你参与了蜂群项目,但我们目前没有迹象表明你故意伤害任何人。”
维罗妮卡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轻轻一颤。
“我……不……”
她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手指紧紧拧着衣角,整个人缩在椅子里。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说:
“我……其实……我打过一个人。”
声音轻得像是怕被风吹散。
阿莲娜点了点头。
“你愿意告诉我是谁吗?”
维罗妮卡喉咙哽住了一下。她咬着牙,像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口:
“在实验所的时候。一个……实验体。”
她没说名字,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继续低声说下去:
“她是个孩子,大概……才十岁。身上插着针,光着身子,每天跪在那儿敲代码。我们主管整天拿她压我,说‘你连个试验体都不如’。”
“我那时候很焦虑,每天被骂,改代码改到神经发麻……有天,我实在绷不住了,就踢了她一脚。踢得很重。”
她声音哑了,像在努力压着自己不要崩溃。
“她……她当时摔倒了,没哭,也没骂我。她只是蜷着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又接着敲键盘了。”
她苦笑了一下,脸色发白:“她比我小快二十岁,一直都……那么干净、那么努力。可我却……”
阿莲娜轻轻地说:“你还记得这件事。”
“……不止一次,”维罗妮卡咬了咬唇,“后来还有几次,我控制不住就冲她吼。有时候不是她的错,我也吼。她太乖了,乖得让我烦。”
“有时候我觉得,我那时候恨她,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是因为她看起来太‘顺从’了。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那让我觉得自己很糟糕。因为她做得好,我显得像废物。”
她闭了闭眼,声音更低:
“不……我当时可能……根本不是‘恨她’,”她声音越来越小,“我只是……拿她出气。因为我知道她不会还手,不会告我,甚至连‘反抗’都不敢想。她那时候每天都被人打。也许她早就……麻了。”
“我打她的时候……不是出于命令,也不是工作失误。我只是……太怨了,太累了,就随便找人出气了……我真是个人渣。”
“我也签了‘实验中止令’。”她又说,眼神恍惚,“我不是主要签署人,但我签过。那时候以为她快死了,项目要终止,我……我也没反对。”
她抱着手臂,像在发抖,又像是冷汗还没干。
“我现在想起来,觉得……根本不是人干的。”
阿莲娜仍然没有打断她。
“我甚至……不知道她还活着没有。那天研究所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她声音一下子断掉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继续。
“如果她死了……那我就是害了她的那个人。那我……”
“你不知道她的情况。”阿莲娜轻声说,“我们也暂时没办法告诉你。但……她没有死。这个我可以告诉你。”
维罗妮卡抬起头,一下子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她还在接受治疗,情况比较复杂,但她还在。”阿莲娜点点头,“但我不清楚她认不认识你,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记得什么。现在她的状态……还不适合被打扰。”
维罗妮卡低下头,像是一下子虚脱了。
“……谢谢你告诉我。”
她声音发干,眼圈泛红。
说罢,维罗妮卡靠在椅背上,脸埋进手里,整个人像是终于被卸掉了一层壳。
她垂下头,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觉得我真的不是个好人。我做了很多……不能被原谅的事。”
阿莲娜静静地说:
“可你没有逃避。你把这些事讲了出来,没有人逼你。”
“这说明,你不想一辈子都做那样的人。”
维罗妮卡用手捂住了脸,肩膀轻轻抖了一下。她没有大哭,只是像一口气从身体里抽空。
“你觉得,我还有救吗?”她声音轻得像是怕被风吹散。
阿莲娜轻声说:
“只要你愿意改变,不是为了道歉,也不是为了原谅……而是为了不再让任何人,像你当初那样活着——那你就值得留下。”
维罗妮卡没说话。她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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