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回到了那片大海前。這次，她走了進去。

晚上的大海安靜得詭異，無波無瀾，連海浪的聲音都沒有聽見。

現在，整個世界除了她，只有兩輪月亮作陪。

天上的一個，冰冷疏離。

海裡的一個，朦朧破碎。

恍恍惚惚間，從未用「父親」這個稱謂叫過的男人的聲音響起。由遠至近，由模糊卡頓再到清晰和流暢。

「給我回去，初音。」

他在不停重複這句命令，每次說完，她都會看見斷頭台上的閘刀迅速落下。咔嚓一聲，她努力編織與維持的謊言成為人偶被一刀兩斷的屍首。

還好、還好，其實不疼，因為從逃離那座小小海島開始，她就已經做好所有準備。

偶像、樂隊、學校朋友，她向來有自知之明，那些沒有一樣是能夠真正屬於她的。

可是…

當被藏在心裡的星星被殘酷的大手硬生生剝離時，心口還是產生劇烈疼痛。

那是她拼盡了全力、耗光了勇氣才找回來的星星。她想好好保護星星，讓星星忘記所有痛苦。於是她將星星藏在自己心裡，和心臟放在一起，這樣她就能溫暖因為痛苦而變得冰冷的星星了。等星星再一次溫暖起來，就能回到浩瀚的夜空中，用與生俱來的光芒來照亮原本無光的她。

結果失敗了。

她什麼都沒有辦到。沒有照顧好最愛的星星，也無法讓星星忘記痛苦。最後落得一個被驅逐的狼狽結局。

繁華的東京竟然和那座小小的海島一樣，容不下一個渺小的她。

無力反抗生身父親，她只能收拾好行李，乖乖登上渡輪，在洶湧的海浪聲中回到了一切罪孽的起始之地。

她是不應該存在的。不是豐川，也不是三角，兩個家族都沒給她立錐之地、容身之所。

和某些人說的一樣。她是麻煩，是累贅，誰都不會堅定選擇她。

所以，還是離開吧。

海面很平靜，連接二連三衝上沙灘的海浪都比往常小些。她在白銀的沙灘上站了很久，久到被剝離重要之物的疼痛都逐漸麻木，才抬腳慢慢往前走。

沒事，沒有關係的，這裡沒有別人，誰都不會發現她的。再說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她，就算被發現也無所謂的。

因為她是沒人要的孩子，和丟棄在沙灘上的垃圾一樣無足輕重。

近了，她終於走近大海，鹹濕的海風吹拂過面頰，彷彿廣闊的大海予以她的友好擁抱。

這是否是在歡迎她？

第一步。

當海水將鞋子浸透，穿越過人類的作品親吻她的雙腳時，她感覺到大海的溫暖與包容。

也許自己本來就屬於大海也說不定。只要回到大海懷裡，是不是所有痛苦都將不復存在了呢？

無論是自己的，還是由自己帶給他人的。

第二步。

海水沒過膝蓋，裙子濕掉了大半。在那些反反複複的小小海浪中，她的身體就彷彿一葉扁舟一般搖搖晃晃。她失去方向，除了盲目地往前，走進黑色的大海，眼前沒有任何目標與指引。

喔，對，能指引她的星星被別人帶走了。

第三步。

海水吞沒了腰部以下的位置，沉悶的壓力漸漸浮現。她有一瞬間的緊張，就彷彿又看見那輛邁巴赫在面前停下，搖下的車窗後是一張皺紋橫生、冷淡而嚴肅的臉龐。

緊張過後便是絕望。那感覺就如同黑洞，將所有的一切吞沒殆盡，只留下痛苦和麻木。

既然連恐懼都沒有，那麽還有什麼值得害怕呢？

第四步。

海水到達胸口，窒息感變得更重，每次呼吸都面臨著巨大的壓力。

她是生在長在海島上的孩子，哪怕離開了幾年，她依然懂得這是大海予以的警示。溫柔包容的大海在提醒，這是最後的機會，只要現在回岸上，她就依然屬於人間，可以回任何想回去的地方。

可是她已經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她的父親沒有接受過她，她的母親帶著妹妹離開了。他們都擁有屬於自己的去處。唯獨她無家可歸，甚至就連唯一的容身之地也在不久前被殘酷剝奪。

既然本來就沒有家，那麽隨便去哪裡都可以吧？

第五步。

她終於在海浪的簇擁下沉入海中。窒息感在慢慢侵占大腦，身體本能地開始掙扎。

果然還是想回去嗎？回去陸地上，回去城市裡，回去不接受自己的人群之中？掙扎中的身體在質問下變得遲緩僵硬，最後完全喪失了力氣。

她咽下苦澀的海水，閉上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放任自己慢慢沉入海底。

回去…？回去哪裡？不是說了嗎？她已經沒有能夠回去的地方了，也沒有人會願意接受一個冷冰冰的人偶。

誰都不想要她。

誰都不會要她。

因為她是麻煩，會帶來不幸。

因為她是騙子，欺騙了大家。

帶著罪孽出生的人本來就不應該…

「初音？醒醒！初音…！」

誰？

「初音，不要嚇我！快醒醒！」

是相當著急的語氣，而且聽起來非常熟悉。

在那麼多的回憶裡，確實有一個人擁有這樣的聲音。

是誰呢？

是誰…？

「祥ちゃん…？」

酸澀沉重的眼皮艱難地睜開，暗沉溫柔的燈光照得她下意識眨眨眼睛。

多少有些刺眼。

她沉悶地呻吟一聲，抬起無力的右手，想要揉揉視線模糊的眼睛。

光是眨眼沒用，她半天看不清楚眼前的人。

「別動，我來。」溫柔的聲音響起來，就近在咫尺，語氣裡還有一絲如釋重負。妻子將她想要揉眼睛的手輕輕撥開，在一陣窸窣聲中，綿柔的布料終於觸碰到了眼睛，「不要總是拿手揉眼睛。」

小心翼翼的擦拭後，模糊的視線總算變得清晰起來，「祥ちゃん？」妻子就坐在身邊，手裡拿著一方手帕，由上至下望來的目光裡有明顯的擔憂與緊張。於是她伸出右手，將妻子的手腕虛虛地握住，「祥ちゃん，我沒事。」

她和往常一樣露出微笑，力求安撫住自己的枕邊人。

豐川祥子有片刻的沉默，眼睛裡的憂慮並沒有退去。過了一會兒，她抱住了她，將金色的腦袋靠在自己的懷裡，「初音好像做了噩夢。」

噩夢…？

喔——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自己夢見了些不想夢見的事情。因此才會弄得滿身冷汗，手腳冰涼甚至發麻，連胸口的窒息感也是剛開始消退的。

「初音夢見了什麼？妳睡得並不安穩。」妻子的手指探入金沙般的髮絲間，一下一下，輕輕按壓她依然在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緊張感慢慢地消失，身體放鬆了下來，靠在妻子懷裡的她發出滿足的喟歎。她所渴求的幸福就是這麼簡單。

只要是和這個人在一起。

可是接下來要怎麼回答？

她為難地沉默下來，鳶尾花色的眼睛在柔和的燈光中與充滿關懷的黃金瞳對視。最後，是善解人意的妻子先閉上了眼睛。

她沒有逼迫她，而是收緊了懷抱，低下頭，將滿懷憐惜與安慰的親吻留在了她的眉心。

「沒事，初音，我就在這裡，我找到妳了。」

找到她了…

分明是極普通的一句話，心間卻湧現出酸脹的感覺。

欸，是啊，她找到她了。

十六歲的大小姐，一個人千里迢迢從東京出發，帶著與一身貴氣截然不同的髒污和傷痕來到偏遠的小小海島，只是為了找到她。

對，她找到她了。

「我夢見些事情…」沉默許久之後，久到她以為妻子已經睡著，她才用輕柔的聲音描述起困住自己的那個夢，「還夢見那片海…」

「…什麼樣的海？」搭在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就是島上的海…那片海到了晚上會特別安靜，連海浪的聲音都會變小。」明明比妻子要更大隻一些，她卻踡縮起身體，將自己埋進對方懷裡，「我在海邊看見了月亮，可是也只有月亮。」

「然後呢？」

「…然後，我聽見他的聲音。」

「——他…」帶繭的手指輕輕撫摸過臉頰，「祖父大人？」

「他並沒有出現，但是我能聽見他的聲音。他在一遍遍命令我，讓我立刻回島上，回去那個我出生的地方……我不能反抗他的，於是我回去了。在整理好公寓之後，帶著我來時的那些東西離開。其實我有想過要不要給祥ちゃん留一封告別信，不告而別實在不太好。」

平靜的聲音有些許顫抖。

「不過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吧。因為我覺得，祥ちゃん還是不要和一個騙子有更多往來了比較好。」

被子被忽然掀開，貪戀溫暖懷抱的人主動撤離出來。她坐在床鋪邊，佝僂下腰背，將臉埋進了掌心裡。

她不想讓自己痛苦難過的表情出現在那雙黃金瞳裡，卻又不願意失去那雙眼睛的關注，因此只能選擇背對豐川祥子，像鴕鳥一樣藏起自己的臉。

冬日的被褥外是很冷的，就算是在臥室裡，單薄的睡衣也擋不住那寒意。

當寒冷開始侵蝕身體的時候，舒適的暖意從後面貼了上來。是她的妻子，她甚至能感覺到濕熱的氣息噴灑在頸後腺體上。

「後來呢？」妻子問她，張開的雙臂摟住了她的腰。

「…一定要說嗎？」低下頭，她看見妻子左手無名指上的樸素銀圈。

「雖然我知道一定不是我想聽見的，但是初音必須將這個夢全說完。」

「…後來，我在那個看不見星星的夜晚……慢慢走進海裡。」當問題不涉及到妻子時，她總能用一種平淡到自然的語氣描述整件事情，「其實海裡很溫暖，比島上大多數人看我的眼神溫暖多了。大海不會在意我的名字，也不會介意我的身份，只要走下去，大海就會給我一個容身之地。」

一個只屬於三角初音的歸所，誰都不能再奪走。

「不過後來我在海底聽見了…祥ちゃん的聲音。」

她的星星在叫她。

如同那年的盛夏，她發現了她，抓住了她，然後拯救了她。

豐川家的小公主給了她成為人的資格。

「抱歉祥ちゃん，今晚鬧得妳沒有休息好。」抹去臉上殘存的負面情緒，她又恢復往日的溫柔，張開的掌心覆蓋住纏繞在腰間的手臂。抬頭看看時間，竟然已經凌晨三點，而妻子明天早晨還有幾個視頻會議。她不禁自責地歎息一聲，回頭望向還靠在肩後的臉龐，「已經不早了，祥ちゃん快休息吧。我今晚先去客房，放心，我沒事…」

「不會讓妳走的。」

「欸…？」

悶在肩後布料裡的聲音有些朦朧模糊，摟在腰間的手臂也意外大力。

她不由得愣了愣，反手摸向妻子的臉。

怎麼了？她輕聲地詢問，聲音裡有幾分驚慌無措。

手足無措間，妻子再次開口。這一次，她的聲音非常清晰。

「不讓妳走，不會讓妳走的。」肩後的布料被打濕了，小小的一塊，並不明顯，「罪魁禍首」毫無自覺，還將臉龐埋在她的肩後，雙臂摟緊她的腰肢，「初音，我說過的，絕不會再讓妳逃走。」

不會讓妳走…

澄澈的眼底浮現出粼粼水光，她終於轉身將妻子摟進懷裡，就像當年將因為痛苦而變得冰冷的星星藏進心裡，決定用自己心臟的溫度溫暖她一樣。

「…好，我不走。」

就算生命走到最後盡頭，她也不會再離開自己的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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