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午後，遠方傳來教堂的鐘聲，讓獨自一人在圖書室看書的裘德抬起了頭。

「⋯⋯咦？這麼晚了嗎？」聽著鐘聲，他連忙放下手中的《達文西密碼》，看了一眼手機，「可惡！」他暗自罵了一句，收起小說，趕著去上歷史課。

一衝出圖書室的門就撞上了一群嘻嘻哈哈的男孩子。

「哇喔！小心點啊，老兄！」在他還沒真的摔倒前，其中一個趕緊抓住他的肩。

有著沉靜雙眸，總是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男孩從一群人的中心，來到裘德身邊輕聲詢問著，「你沒事吧？」

為什麼偏偏是他？裘德瞇起眼睛，努力掩飾自己一看到這個男孩就會有的，心中那個刺刺痛痛的煩悶感。

「⋯⋯我沒事！」大力揮開抓著自己肩膀的手，裘德瞪了他們一群人一眼，惡狠狠地說：「走廊上禁止嬉鬧。」接著便快步離去。

身後再度傳來談笑聲，裘德不禁煩躁地閉了閉眼睛。

『那個男孩』，也就是約書亞，是這間高中的風雲人物。不屬於任何一個組織，總是跟學生會、兄弟會，甚至姐妹會起衝突。沒事就率領著其他學生群起抗議，宣稱那些校內組織剝奪了一般學生的權益，造成階級的對立之類的。有時一鬧就是罷課一整個月。

那我求知的權益又是誰剝奪的啊？？？每遇到這種時候，裘德總會從圖書室冷冷地看著他們在校內的大遊行，翻個白眼後繼續回頭寫報告。

「噢。嗨，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這天裘德照例待在圖書室最安靜的一角，繼續寫著他關於『宗教與社會』的報告時，約書亞踏進了門，對他笑了笑。

裘德抬頭看了他一眼，微微皺了眉頭後，無視了招呼，眼神回到了面前的筆電上。

約書亞倒也不以為意，開始在圖書室裡查找起資料來。

當他抱著幾本書坐在裘德身邊時，裘德轉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那股煩悶感又來了。

「⋯⋯整個圖書室有這麼多位置，可以請你不要選這裡嗎？」

「我喜歡有人在身邊。」約書亞連看都沒看他，拿起其中一本確認了目錄，翻到他要的那頁開始讀了起來。

「⋯⋯我不喜歡。」裘德蓋上筆電起身要走。

但約書亞卻一手壓住他的筆電，轉頭對他露出了從沒在別人面前顯露過的狡黠笑容，「你是裘德，對吧？」

裘德緊蹙著眉頭沒說話。

「嘿，陪我一下嘛。」約書亞的眼神亮得彷彿能穿透人的靈魂，「我是約書亞。」

「⋯⋯我知道。」裘德沉默了一下，「可以把筆電還我嗎？」

「你會留下來，是吧。」語氣聽起來根本就不是問句。

兩人對看了好一陣子，最後裘德嘆了一口氣，「好，你贏了。我會留下來。」

約書亞的笑意加深，「太好了。」

裘德坐回位置，瞄了一眼約書亞面前的書，「⋯⋯你修了什麼課需要看《社會正義：神學和實踐探索》還有《正義論》？」

「嗯？」約書亞拿著平板邊做筆記邊翻著書頁，「沒啊，個人興趣。」

裘德有點訝異地看著他沒說話。

「怎麼了嗎？」約書亞沒看他，手指飛快地調出之前的筆記，對照著和面前的書一起讀。

「⋯⋯我以為你的興趣是為反對而反對。」

「噢。」約書亞笑了出來，「你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他轉頭看向裘德，眨了眨眼沉靜地說：「但我依然是在乎你的，親愛的小羔羊。」

裘德冷哼一聲，「你以為你是神嗎？」

約書亞聳聳肩，不以為意地說：「也許在某些人眼中我是。」

「⋯⋯我很確定我不是那些人。」

「你的確不是。」約書亞勾起微笑，「所以我喜歡你在身邊。」

他眼中的笑意讓裘德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煩躁地說：「⋯⋯你又不認識我。」

「我認識所有人，小甜心。」約書亞故作輕浮地說：「告訴我吧，你覺得公平是什麼？」

裘德沉默許久，「⋯⋯每個人都有機會變得更好。」

約書亞點點頭，「我也覺得。」他看向面前的書和筆記，「即使犯了錯，也該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變好的機會才是吧。我是這樣想的。」他看向遠方，「所以我才要提出抗議，你能理解嗎？」

裘德其實非常理解他的訴求。搞不好是少數真正讀完約書亞所張貼的抗議書的人。

「⋯⋯所以你這次又要反對什麼？」

約書亞轉頭看向他，那個狡黠的笑容又出現了，「資訊不透明化。」

裘德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為什麼我一點都不意外。」

「因為你一直看著我吧？」約書亞一臉瞭然。

「⋯⋯什麼？！」裘德瞬間皺起眉頭，「我才沒有！！！」

約書亞露出微笑看著他，「你總是從這裡看著我們在遊行，不是嗎？」

「⋯⋯那是因為我很困擾。」

「我知道，小親親。但請你相信我，這都是必要的。」約書亞伸手輕撫著裘德的臉頰。

那個下午他們沒再說過話。

裘德只記得約書亞專注地寫著訴求書的樣子。

太耀眼了，裘德心想著，卻再也移不開視線。

＊＊＊

「裘德，西門說晚上要開趴，記得帶點吃的來。」彼得敲了敲圖書室的門，友善地提醒了一聲。

認出對方是約書亞那群夥伴之一，裘德挑了挑眉，「⋯⋯我沒說要去啊？」

「嗯？約書亞說你會來啊。」彼得歪了歪頭，「地點在下街教堂後的那棟房子。」

「我不會去。」

「可是約書亞說你會啊？」

「⋯⋯我說不會就是不會。」

彼得沉默了一下，「約書亞從來不會錯的。你一定會來。」

裘德一臉看到瘋子似的表情，「很好。他總該錯一次了。」

彼得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總之，我已經傳達到了。」

他媽的約書亞，你以為你是誰？？？擅自認定我會參加是什麼意思？？？裘德完全沒有看書的心情了，火大至極地把東西收一收，打算提早回去住處。

但越想越生氣之下，他決定晚點去對約書亞發頓脾氣再回家。

當裘德踏進下街教堂後的獨棟洋房時，節拍強勁又高分貝的搖滾樂搞得他頭都痛了。

「噢我的老天爺，你真的來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裘德轉頭發現是一起修歷史課的瑪利亞，「⋯⋯他在哪？」

瑪利亞眨了眨眼，勾起柔和的微笑，彷彿很清楚他指的是誰，「跟我來吧。」

兩人來到二樓陽台，只見約書亞就斜坐在及腰邊牆上，倚著柱子一臉自信地對著或坐或躺在陽台長椅上的夥伴們講解這次的訴求。

彼得先看到了他們，張大眼睛咧開了笑容，「你果然來了！！！」

「⋯⋯我馬上就要走了。」裘德不爽地說。

「太酷了！！！約書亞說就算你拒絕也沒關係，要我傳達到就好，反正你拒絕三次後就會來了。」

「⋯⋯你說什麼？？？」

「約書亞！看看誰來了？」

還想繼續抗議的裘德在和約書亞對上眼神時完全忘了自己想說什麼。

月光下的約書亞氣勢太過懾人，他愣愣地看了好一陣子，直到約書亞微笑開口說：「嗨，裘德，我很高興你來了。」

裘德難掩煩躁地看著他，咬了咬牙大吼著，「如果要我來就好好邀請我！而不是像發號司令一樣！你這混蛋！！！」

「嘿，冷靜點。」瑪利亞拍了拍裘德的肩膀，「他沒有那個意思。」

「哪裡沒有？？？還派人傳話呢，像個王一樣！你跟那些兄弟會的有什麼差別？？？」

「那是因為⋯⋯」

「瑪利亞。」約書亞跳下圍牆，走到他們身邊，溫柔地摸了摸瑪利亞的臉頰，「沒關係的。」接著轉身拉著裘德就走。

「等一下！放開我！！！約書亞你這王八蛋！！！」約書亞拉著裘德直接走進一個房間，看起來是這棟房子的主臥室，裡面幾對在調情的男男女女完全無視他們。

「全部的人都出去。」約書亞面無表情地說。

躺在地毯上接吻的一對情侶愣了愣，抬頭看著約書亞。倒在床上跟靠著牆邊的沒聽到，還陷在自己的兩人世界裡。

「⋯⋯我說，全部的人都出去！！！」約書亞怒吼一聲，這時房間裡的眾人才意識到他的存在。紛紛一臉驚嚇地跑出房間。裘德簡直傻眼。

等所有人一離開，約書亞反手就把門鎖了起來。

「⋯⋯你幹嘛兇他們。我才是火大的那個人好嗎？」裘德沒好氣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我們需要談談。」約書亞平淡地說。

裘德嗤之以鼻，「有什麼好談？我不會為了我說的話道歉的。你以為你做的事都是對的嗎？都是為了正義、為了公平？哈！」他皺起眉頭，咬牙切齒地說：「在我看來可不是！！！」

約書亞明亮的雙眼染上了怒意，「我以為你是最懂我的那個人。」

「你總該錯一次。」裘德別過了頭，不肯直視他。內心那股刺刺痛痛的煩悶感猛烈湧上，他不禁覺得自己是不是要吐了。

約書亞沉默了一下，「不要對自己說謊。」

「誰說謊了啊？！莫名其妙！！！」

約書亞往前走了幾步，站在裘德面前瞇起眼睛，「⋯⋯我知道你總是會把我寫的任何東西讀完。」他說話的氣息搔著裘德的臉頰，裘德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每次遊行前的演說你也總是從頭聽到尾。」

「閉嘴！」

「⋯⋯你總是看著我。」

「夠了⋯⋯」裘德一手揉了揉臉虛弱地說：「我不懂你到底想怎樣！」

「承認吧。」約書亞抓著他的手腕，逼著他正視自己，「我想聽你自己說。」

「他媽的到底要我承認什麼？！」裘德想掙脫，但約書亞的力氣意外地大，他掙脫不成反而絆到地上的抱枕，雙雙摔在房間裡的大床上。

看著壓在自己身上的約書亞，俯視著自己的眼神既明亮又澄澈，裘德簡直要忘了怎麼呼吸。然而這姿勢實在太難堪，裘德煩躁地別過頭說：「⋯⋯走開。」

約書亞輕聲說：「說吧。」

「誰要說啊！！！」裘德再度想掙脫，但扭動的身軀只讓自己更陷入險境。

「⋯⋯我知道那些匿名留言都是你寫的。」約書亞的聲音很輕，但裘德停住了，「只有你才有辦法反對我，裘德，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約書亞靠得很近，身上傳來淡淡的香氣，混合著空氣中殘存的酒精味，裘德只覺得煩悶感成了一股騷動，他覺得再不離開就會做出自己後悔的事。

「⋯⋯讓我走。」

「固執。」約書亞翻了個身，躺在他身邊無奈地說：「真讓人頭痛啊你。煩死了。」

第一次聽到約書亞這種語氣，裘德惱怒地轉頭看著他，「頭痛？？？煩？？？」誰才覺得頭痛、誰才煩啊？！裘德在內心大叫。

「對啊。你的眼神很刺人，親愛的。」約書亞面無表情地看著天花板，「我本來以為你很討厭我。」

「⋯⋯我是啊。」

「⋯⋯你是嗎？」約書亞轉頭直視著他，「對天發誓？」

「⋯⋯這哪是需要發誓的事⋯⋯」裘德吞了吞口水。

約書亞側過身，輕撫著他的臉頰，「你真的討厭我就說出來。」

「⋯⋯你這樣不公平。」

「還是你希望我給你改答案的機會？」那個狡黠的笑容又出現了。

裘德胸中的煩悶與騷動頓時壓抑不住，伸手抓住約書亞的衣領，狠狠地吻了他。原本帶著憤恨不滿的吻，不知為何在約書亞的回應之下變調了。

「⋯⋯嗯唔、啊，約、約書亞⋯⋯」裘德推了推親吻著自己頸邊的約書亞，「⋯⋯你在做什麼？」

「你覺得⋯⋯」他邊問邊繼續吻著，「這是在做什麼？」

「我⋯⋯討厭你⋯⋯啊⋯⋯」

「確定？」約書亞笑了笑，不安份的手往腰際探進，「原來你會親討厭的人啊？」

「該死的，給我閉嘴！！！」

「你來讓我閉嘴啊？」話音還沒落下，裘德就氣得吻上他，約書亞嘴角不禁得意地上揚。

裘德腦子一片空白，但是他的煩悶在吻了約書亞後莫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騷動不安的慾望。

慾望。慾望只會帶領人走向毀滅，裘德一直都是這麼想的。他從來沒對任何人產生過這種感情，又或者是，他不知道怎麼產生這種感情。

直到約書亞出現在他面前為止。

當初在返校舞會上第一次看到約書亞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展露頭角了。面對全場選出的舞會國王及王后，他率領著一批學生從體育館二樓看台拋出一頂頂以葡萄藤和忍冬編織而成的頭冠，一臉悲憤地大聲疾呼：「時尚沒有對錯！音樂不分貴賤！舞步無關好壞！」他身邊的『擁護者』跟著吶喊著，「所以我說，今天晚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王！！！」約書亞高舉著雙手，居高臨下面對著舞台正中央的『國王』與『王后』，無所畏懼。

這一瞬間，裘德向來平靜的心瘋狂跳著，說不出道理的情緒不停湧進他的身體，導致他落荒而逃。

裘德始終下意識地躲著這個人，卻又忍不住想靠近他。就像現在一樣。

「嗯⋯⋯啊⋯⋯」

「⋯⋯你放棄了呢。」約書亞輕咬著他的耳垂，在頸邊輕輕說。

裘德眨了眨眼，眼神中帶了點不解。他泛紅的臉頰讓約書亞露出了微笑，「不討厭我了嗎？」

「⋯⋯不知道。」

「不知道？？？」這下換約書亞一臉困惑。

「我無法討厭你。」裘德頹喪地開口，一改原本帶刺的態度，像隻溫馴的綿羊，細細地說：「但也不知道該怎麼喜歡你。」

約書亞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的老天，你是認真的。」

「⋯⋯這他媽的是什麼意思。」裘德的眼神瞬間回到防禦狀態，在他的刺還沒穿出前，約書亞傾身給了他一個深吻，封住他所有的不滿。熱烈又綿長的吻讓裘德簡直無法呼吸。

「話說在前，我是喜歡你的喔。」約書亞輕喘著氣，直視著裘德這麼說。

「⋯⋯我該相信你嗎？？？」

「我從不說謊的。」約書亞勾起微笑，「話語就是力量，小親親。你必須要先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才能得到力量。」

裘德愣愣地看著他，莫名有點口乾舌燥，他眼中的約書亞實在太耀眼了。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撥著約書亞的髮絲，裘德的心防徹底瓦解，「⋯⋯我⋯⋯很害怕。」

「我知道。」約書亞任由他撥著自己的頭髮，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待在我身邊吧。這樣你就不用再害怕了。」

裘德不禁笑了。說不定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好。」他拉過約書亞，讓兩人的嘴唇再度交疊。

這一次的吻，少了憤恨也不帶著刺，除了慾望以外還帶了純然的仰慕。

裘德從來不知道這種感情叫做什麼，又或者是，他不知道什麼才叫做愛。

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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