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卓照章刚刚被提拔为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语言审查处语言审查外勤科科长时的事了。

那个年轻女孩家里，私藏了大量的违法纸质书籍，外勤科的科员按照规章流程去收取书籍，以便进行焚烧销毁，却被拒之门外。科员拿她没办法，只好汇报给新任科长。

因为这一家的藏书数量巨大，搞好了是重要业绩，搞不好就是职业污点，所以卓照章慎之又慎，亲自去见了女孩。女孩的家庭从前相当富有，居住在一座复古的独栋小楼里，大门不是高科技扫描防盗门，而是一扇深红色的雕花木门。

隔着这道古老而美丽的大门，双方对峙。

他站在门外，通过门缝跟女孩耐心解释，除去白名单上的书籍（女孩家一本也没有），其余纸质书都属于违法出版物，必须予以焚毁。

近十年间，为保障公民心理健康，审查系统不断迭代升级，屏蔽词库一再扩展。所幸，凭借虚拟主网卓越的大数据检索与处理能力，无论是电子文章、书籍、影像资料，抑或虚拟时空等信息载体，皆可实现实时更新、精准监控、智能评估，并在必要时迅速执行删除与惩戒。

唯独那些来自于百年前的纸质书籍，无法与时俱进，接受实时净化，逐渐成为严重的信息隐患，对社会安全与思想健康构成巨大威胁，必须予以永久性的销毁处理。

唯一的例外，是“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口神健康纸质书籍白名单”上的那些健康、文明、和谐的纸质书籍，包括《星辉至尊银河皇帝陛下指明前进方向》、《第十次帝国会议重要指示实录》，《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口神健康语言规范》等等。

而这个女孩的家族，是一个藏书世家，百年来一直在收集纸质书籍，如今七百坪的家族老宅是一座庞大的藏书馆，可谓是书山书海，每一寸空间里都挤满了黑压压的违法字符。

他还记得，当时那个女孩像着魔了一样，完全不听他的解释，情绪失控，声音尖利，一个劲儿地说，这是她家从曾祖父的曾祖父时期一直传承下来的书籍，维持和收集更多的书籍，是家里这么多代人的使命。

现在家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这些书籍，就是她的命。

然后她开始央求，希望卓照章能带人离开。

他依稀看到一滴泪，划过女孩脸颊。但其实，从门缝里，应该看不清里面。

只是错觉。

而女孩也许从门缝里看见了卓照章的表情变化，声音里突然融入了一丝希冀，向他保证，如果能让她保留这些书籍，她绝对不传播它们，只是守着它们。守着、锁着，只要还存在就好。

过了片刻，似乎注意到门外人对此无动于衷，她又试图交涉，说可以选出一部分书，交给他们焚毁。

然而，规定就是规定。

不绝对的健康，就是绝对的不健康。违法书籍必须进行彻底焚毁处理，以绝后患，一本也不能留。

因为当事人拒绝配合，外勤科最终被迫选择了强制执行。他召集齐人手，带队撞开门的刹那，炽热的火焰轰地扑面而来，让他们不得不关门退后。

他一边猛烈地呛咳，一边仰起头，正巧跟二楼的女孩对上视线。

女孩的脸出现在窗口，红色的火焰在深木色窗框与白色窗帘上肆意跳跃、舞动，像是给她镶上了一道燃烧的全息相框，张扬又炫目。

火势汹汹，消防车呼啸而至，却一时无法扑灭。消防员们迅速铺设好气垫，高声指引女孩跳下来。女孩对喊话的人露出一个微笑。

很短暂，但确确实实，她在笑。

像终于冲开了长久锢身的壳，化茧成蝶，飞出牢笼，是那种舒展的，解脱的笑。然而，蝴蝶并未飞出窗口，反而朝人群投去最后一瞥。

紧接着，在卓照章惊骇的眼神中，她猛然回身，毫不犹豫地扑向火海！

转身之间，发丝飘扬，被火舌舔舐，腾得燃烧起来。长发在狂风中肆意舞动，半截如深邃夜幕，墨色浮沉，半截如炽烈朝阳，赤焰翻腾。

当消防员沿着梯子打碎窗户冲进去，女孩已经烧焦了。

事发后他指挥着外勤科的全体人员，紧急处理后续事项，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几天后的深夜，正要入睡，疲惫的大脑中却忽然闪过什么，让他每日雷打不动的入睡时间推迟了两个小时。

是那个微笑，女孩最后的那抹微笑。

就是此刻时衣唇边挂着的，这种笑。

卓照章心脏“噔”地跳了一下，笼上一层不祥的雾，却又不知道缘由，只能不放心地再叮嘱架构师一句：“你早点去问，然后早点睡，养好精神。明天是关键的一天，大家都好好休息！散会！”

时衣终于等到科长结束讲话，忙不迭站起来，跟大家道了晚安。

一看时间，凌晨两点整。距离72小时死线，还有29小时。

凌晨两点半。

宗恒再次看了一眼时间，把终端从手腕上取下，放到墙上的磁吸充电板上。

屋里很安静。他走到衣柜前，拿出换洗的睡衣，想了想，又拿出一套新的。正要往浴室走去，卧室门上响起了笃笃敲门声，打破一室静谧。

宗恒的视线转过去，沉沉地投注在门上，又似乎穿透了这扇门，直射向门外的人。

他走过去，拉开门，脸上浮出一个微笑。

一道纤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细白脖颈紧裹在白衬衫里，眉端的疤痕在黑发间若隐若现，正是他预料中的人。

但那张脸上的表情，却令他猛地一怔——

熟悉的琥珀色眼瞳中，不再有那种暖暖的，一看见他就会被点亮的光。白净的面孔上，嘴唇颜色浅淡，勾着一抹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那种微笑，友好，却疏离。

仿佛在这世界某个无人察觉的角落，隐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悄然抽离了这个人的记忆与灵魂。那个曾与他炽烈交融的鲜活存在，已被剥离，只留下这一具空荡躯壳，敲开了他的门。

对方冲着他礼貌一笑，伸出纤长洁白的手：“您好，是宗恒先生吗？”

他心脏重重一跳，一阵寒意沿着脊椎攀上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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