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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原味还没有被称作原味。一双灰色的运动鞋慵懒地横卧在地上,它的拥抱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我不知道生殖器周围的压迫感是否还来自于自己蜷缩起来的双腿。它让我赌咒发誓以后只对着袜子射精,于是以后看到女人的阴道时我的眼前总是变成这一幕:温暖且潮湿的鞋窝里,泛黄的白袜翻卷出层层褶皱。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浓郁的汗臭味在我的鼻子里回荡,天花板上的灯管如同袜底一样忽明忽暗。我被催促着将手伸向颤抖着的袜子,那双鞋子却凭空跑了起来,在我追出门时已经失去踪迹。我已经三十七岁,却总感觉它开的那个玩笑就在昨天,好像它突然会若无其事地跑回我的面前,再次嬉笑着拉伸开那娇嫩得挂着汗珠的躯体。
在那一刻的重逢之中弥留至今,我买过很多女性穿过的袜子,成为了一名原味买家。定居华南的两年里四十三双袜子曾与我共度春宵。它们充满亚热带季风气候特有的抹布的霉臭味,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双却属于在机场偶遇的一名女性。她来自北方,脚上穿着浅棕色的短靴,靴口还有一圈厚实的白色皮草:她不知道这里二月就已经到了夏至。我窥探着仍躲藏着的袜子的模样,带她在那天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另一端。终于在酒店掰开她的靴筒后,我见到于印度尼西亚登上的火山,浓黄色的烟尘从深不见底的坑洞中汹涌而出,脸上每一寸的皮肤都能感觉到被粘稠的脚汗舔舐着,我在滚烫的空气中口渴得不禁张口,体内便立刻响起硫磺的呼啸。那股恶臭硬生生地将我地灵魂从身体里拽出来,这时,我才透过重霾看到骆绒簇拥着的那团袜子,如同心脏一样在靴底搏动。上面斑驳的黑色硬块将我按倒在地上粗暴地强奸了五次。一个星期后,我的唾液和眼泪中还残留着亚硫酸和氢硫酸的味道。
与袜子的爱情贯穿了我的一生。还被叫做高中生的时候,同龄的一名女性把跑完步脱下的袜子塞到了我的书桌里。那双袜子的其中一只破了一个洞。我透过去看到她脚踝处皮肤颜色的层次,还有那双白色跑鞋的边缘塑胶跑道留下的红痕。几天后,另一个女性在教室的角落故作玄虚地问我想不想要她的袜子。我记不清楚她是不是女性,只记得她递给我的袜子几乎没有气味,洗衣液和消毒水在上面留下斑驳的泡影。第二天,穿了破洞的袜子的那名女性质问我为什么又收下了别人的袜子。她的问题毫无逻辑,与她一边发出啜泣的噪音一边向我施以暴力的行径一样。不像她的那双袜子,握着的时候会淘气地扭动,将湿漉漉的体液留在我的手上。
逻辑对于她们是奢侈品。我遇到过意外把袜子弄脏的一名女性,她在公司总部的饭局将葡萄酒洒到了腿上,那双朦胧的丝袜因此被迫裸露着身体,泛起流动的紫色光晕。她反而责怪人群打翻了她的酒杯,将自己上脚尖挑着的漆皮高跟避而不谈。那里显现的,包裹着足跟而变得纤细的布料,在美好的必要条件中就已经注定将有汁水滑过。为了避免这双袜子难堪,我从背包中取出厚度与她穿着相匹配的一双丝袜交给她。但她听到我的请求时,眼中的困扰颇具社交礼仪地进行了回绝。我看着她在卫生间里进出,只留下那双丝袜凄惨而委屈的哭诉声。
在女性的脚下,那些鞋袜闪耀着的光彩以清晰的脚步声黯淡,被埋葬的花样年华让我的心理所当然地隐隐作痛。在地理杂志的插图上我看到过一双袜子,它所在的那座处在非洲的无名岛屿要从最近的港口坐三十一个小时的轮渡。为了和穿着它的那名女性交流,我用了三个月学习文献中原住民的语言。当地土著以随处可见的倒悬的树木织成衣物,而且仍保留着吃人的习俗。她在尸骨堆中赤裸着身体咬下我的耳垂与泥土一同咀嚼,粗鲁地嘶吼出对我的脑浆的渴望。我回答她:这之前请先让我吻一下她的袜子。这个未完全开化的部落没有洗涤的概念,狩猎季结束之后才会更换裹在脚上磨损的兽皮。她骑跨在我的身上叫春时,模仿着我说出袜子时的发音。那里很快被封锁为禁区,因为岛上的女性开始将脚上的缠绕物掷向外来者的面部,导致驻岛的研究人员都变成了张大双腿待宰的肉畜。
后来在北欧工作的时候,一名女性脚上的袜子让我回味到了那浓烈而狂野的臭味。她保持蝉联三年的健力冠军的秘诀是一天生吃一只活着的雏牛,而且通过只在受洗日更换衣物以维持维京祖先远古的祝福。在健身房听说我的爱好之后她放声大笑,当即脱下袜子扔在地上,让我在她面前当场验证自己的诚实。那双发黄的白袜还没有给我反应时间就将我摁倒在地,结了三层的汗垢上充满肌肉。它钻进喉咙的一瞬间,在非洲岛屿遇到的那双袜子立刻从我的气管苏醒。它们撕咬在一起,脚汗与血液四散纷飞,最终只留下一地破烂的碎块。
我乐于为那样浪漫的不既定献身,但女性们在社交媒体上留下的踪迹如同潮湿的袜子行走时留下的汗印。三公里外的那间公寓里以直播为营生的那名女性常发自己和袜子的合照。她从未重复过的鞋子里,袜子总是羞涩地躲开镜头。她的家门口没有鞋柜,铺有一张踩得略微发黑的地毯,墙上还有去年还没有撕干净的春联。凌晨的工作结束后,她偶尔会去小区的烧烤摊一个人酗酒。她们那栋楼的大门锁舌已经瘫痪(在我试图撬开之前就已经被人撬开了),三楼的声控灯只会对响声颤抖着发烫,而她的居所第一扇门的钥匙就埋在门口的香炉里。从楼下仰望,有时可以看见她晒在阳台的袜子迎风飘扬。作为偶遇的礼物,她向我赠送过一双鹅黄色的袜子,我在她公开的照片已经见到袜腰处令我着迷的粉色斑点。直到在里面射精,我才知道这些图案同样存在于袜底。
出乎意料的是,我接到了未将袜子交给我的那名女性的电话。铃声响起地一刻我正在与刚相识的袜子缠绵。它将月季的藤蔓缠绕在我的手臂上,香气萦绕之中用袜尖轻轻挠过我的掌心。我无法拒绝袜子的美好。它们的身体泛起褶皱时,我总是希望能以最轻柔的手指将其抚平。这双袜子有着十七片白色的花瓣,从地铁上的那名女性脚上被脱下时,仍保留着盛开时的模样。我亲吻那朵花时,电话中仍在以逐字逐句陈述:在假想的一种情况中,如果不是我那晚的帮助她将承受一种无法形容的窘境;对于我万分周到(在她看来)的准备,她表示了对我的细致入微(在她看来)的高度赞颂。每当那双袜子不满地用光滑的袜底拂过我的嘴唇,那边的聒噪便再度响起一次。终于!我找到机会打断了她的话:
“不用如此客气。如果您抱着感激的诚意,那就请把袜子还给我。”
“如果你真的要,那就亲自来拿吧。”
即使那名女性总(尽管只有两次)让我回忆起与赤裸的女性相拥的枯燥,那双袜子断续的哭泣仍从我的心底传来。我动身前往了千里之外的浦东。我曾经因为差事在这里暂住过七个月,离开时,见到袜子仍会不受控制地下跪。它们在这里形成了代际的傲慢,而且传染到了穿着的女性身上。这间公司在前台接待的女性会让无法准确模仿出口音的访客从她鞋底的缝隙爬过。当她听到我要会见的对象时,脚上的丝袜立刻惊恐地扭作一团。那就是楼顶的那名女性。她穿着一双漆皮高跟,弧线与反光的角度与上次雷同,以鞋底灰尘的淡薄证明并非同一双。办公室里的布置按照我见过的董事们严苛的强迫症摆放:庞大的书架列队于两侧,办公桌悬挂在天花板上以便向下投以俯视。她踩在铺着人皮的松木地板上碾动鞋尖,脚上的丝袜没有被液体沾染时把弄着眩目的哑光。
“那双袜子呢?”
“这和你在电话里的语气可不一样。”
“您知道的……那是我们这一行的习惯。”
“为什么我要给你?”
“我恳请您。”
“恳请?你愿意付出什么?”
“我愿意为之死去。”
请不要认为我这句话是头脑发热。稍年轻一些时,我曾亲自踏足冥河。闻过一双沾染了脚气的袜子后,真菌性肺炎让我高烧了三日。在那流淌着河水的洞穴中,唯一且阴森的光来自河畔上铺满的苍白的大理石。河岸两侧堆积了历史上所有沉没的船,石器时期的木筏与世界大战中能够隐形的潜艇,它们的死在被知晓前已被遗忘。那双携带瘟疫的袜子是身为乞丐的一名女性给我的,她以果腹的食物为条件向我的乞讨予以施舍。那名女性唯一一只鞋子用作躺在红砖之中的枕头,袜子在她脱下时带起雾凇般脱落的角质。尽管如此,沥青和水泥之下,它动人的、不可抗拒的妖娆仍直击心灵。将它捂在脸上的瞬间,我已经感觉到孢子生长出的菌丝在黏膜上蔓延,并且调情般地抚摸着我的脊髓。我顺流而下,第七次睁眼时,看到一名女性坐在河边,将双脚泡在河里,穿着的河水织成的袜子在水波荡漾时如同水母一样膨胀。她把那团袜子塞进我的口中之后,我已经扩散到肾脏的感染才得以康复。
高跟鞋的声音在她站起时响起。我亲眼见过那种鞋子的鞋跟由刽子手精心雕刻而成,无论踩在多么柔软的地面上都会发出清脆的巨响,而且总在停下时宣判一些东西的死去。这样的声音跨越了历史。她松开手后,那双丝袜用了一刻钟才落到地上。它失去了重量,每当我将手伸向它,便在我的手臂上环流之后继续滴落。这双袜子被她穿了一晚后变得同样的阴险:在玻璃幕墙提炼过的,让人充满饱腹感的金色阳光之下,漆黑的布匹舞动时反而如同漫天的蝗虫,盘旋在大地的上空。那层纱网之后,我看到自己为抓稳那双丝袜的代价,被它小巧而残忍的下颚啃噬后残留的光滑的白骨。这正是它已经清洗过的象征:磷酸钙没有与袜子上本该有的体液产生反应。
“你洗过了吗?”
“不然呢?我没有想到有人远道而来就为了这种破事。你的工作一定很闲。”
“我想要的的确就是您脚上的这双。”
“那么,你就为之死去吧。”
“您是说愿意给我?”
“不。顺带一提,如果还有下次会面,请提前至少一周与我的秘书预约。”
我不得不因为这一段经历回忆起另一段经历。作为主角的那双袜子散发着一股大米开锅时的香气,在与她同居的七个月里,我靠着这股气味撑过了突如其来的那段饥荒。当她将鞋子脱下,袜子也如同粥水一样翻涌而出。穿着它的那名女性坚信我终究会对袜子丧失忠诚,而我坚信她终究会理解自己脚上那双白袜由事实注定的美丽。可是有的袜子永远被锁在了她们的指缝里,比死亡还要残忍的结局就在那里一同匍匐着,最后被我亲眼见证。因为她最终相信我不会对袜子丧失忠诚,我也相信她理解不了逻辑。我不得不又一次想起在生命终末之前束手旁观的疲惫。看着那双袜子在月台上离去时留下的痕迹,我理应明白,在很久以后我会以同样的方式远行。
在返程的飞机上,我第一次对一双袜子失去了搭讪的勇气。那又是一双黑色的丝袜。我的指尖拂过时,它也热情地予以回应,在我的手中变得愈发滚烫和湿润。但背包里那双丝袜的碎屑还潜藏在我的指纹里。即使被手中这双丝袜予以热烈的拥抱,我的指骨仍散发出阵阵寒意。热带雨林中的一种蛇类以相同方式觅食,它们将腹部的鳞片留在逃脱的猎物的体内,下次被捕猎时便会出于自愿被吞下。我的手似乎因此失去了运动的机能,在那双袜子舔舐时毫无抵抗。柔软让我突然感觉到了恶心。那名女性从我的床上离开前留下了七双丝袜,五双薄得揉成一团塞在鞋子里依旧让鞋窝内部清晰可见,两双厚得我用下体凿开时总共花费了四十七分钟。她希望我为此赔偿(尽管这是出于那些袜子的癖好),因为她接下来还要让另外一名预约的顾客捅开。那几双丝袜上有着一股特殊的臭味,来自于妓女卖淫时身体各处分泌的粘液。恶心追逐着我了。我认识过一位自称妓女以滥交的女性,她要求我套上她的袜子插进她的下体。拔出来的时候袜子上已经形成了晶状的胶冻,空气中由于恶臭而产生了弹性。
妓女抚摸过我的身体时,总让我为了躲避那股久沤的触感导致角弓反张。其实在这个年代,人们不是妓女就是尸体,只是我不愿意因为她们袜子的气味产生回忆。我是为了方便才向妓女收购原味,可她们总试图尽职地履行自己的身份。恶心追逐着我了。那些黑色的丝袜都表现得如妓女一般,带着残破的身体,将我的手脚并排绑成整根的阴茎,从那里,剩下的袜子鱼贯而入。我的内脏在它们的眼中一览无余,那是任意挑选的玩具,它们随意地在上面排泄,流下一地的便溺。它们进入了我的睾丸,这时它们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了,排着队依次将粗糙的袜尖插进精巢,而且还会问排在后面的袜子要不要先请。那里被它们扩张成了一所温馨的居室,最厚的那一双丝袜决定永远住在那里。
我必须求救。我掰断房间的钥匙,趁着夜色逃向了比夜晚更幽邃的深渊:在那里没有任何一双妓女的袜子能找到我。恶心追逐着我了。我看着近在咫尺的卡车撞死了成群的寂静,原本它们正欢快地郊游,现在尸体在道路上一边流出脓液一边挣扎。我不得不跑得更快,穿过街道时,商铺的灯牌随着那不安的脚步熄灭,被带起的风一巴掌掴倒在地。我听见轰鸣声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巨大的火球自那里被乳汁色的咽喉所呕出,从这一刻起,世界陷入更深沉的黑暗。从这一刻起,妓女们开始接客。无论我跑得多快,身边永远都有那阵香水的臭味,还有阴毛在空中死缠烂打地飞过。从这一刻起,浪笑声,乳房晃动声,喘息声,一同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跑啊!继续跑,妓女们争先恐后地脱下自己的袜子了!那些黑色的丝袜所具备的流线的身躯让它们极具追逐的能力。妓女们聚集起来,酩酊地变成了一滩妓女。在那之中,衣服被撕扯成透明状的一名女性,只剩下一双棉袜穿在脚上。她被吞没时那双袜子如同碳化一般消融:相似的一幕在我眼前发生了十三次。我途径的地方,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妓女之城。淫荡写满城堡飘扬的旗帜,城门是妓女裸露的双腿,为了跑过去,不得不被那种恶心的感觉缠绕,被她们黄油般的皮肤抹过身体。恶心追逐着我了。但我还能跑多久?我无力再抬起腿了。那座铅灰色的监狱盘踞于这座城市的阴道之上。妓女们胜利了。我意识到,如果有一个地方没有任何妓女能够找到,那么我自己也找不到那个地方。疲惫让我相信了宿命。穿过铁栅,前台的那名女性仍然记得上次的到访,恭敬地询问我的来意。知道之后她的丝袜露出了微笑,让我趴到从袜底与地面之间叼起那张名片。身为秘书的那名女性带着歉意且礼貌的口吻告诉我,我申请的会面已经被预约到了三年之后。我解释了自己出于一些私人目的(我已经放弃向她们解释逻辑了)与她有过约会,然后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似乎是为了让接下来的两字更加清晰,她问我(以一种更加礼貌的语气)是否是那名女性的贡奴。十九分钟后,她以更加不屑(也更加礼貌)的语气开口,赋予某个地点时间凝固的含义。那里的时间流动起来只是为了那名女性的到来的。这之前,雨已经漫过了最深处的排水口。隔着靠上便会冰冷得刺骨的窗台,看到那双鞋子出现的一刻我便得知了她的到来。在灰色的人群中那是唯一没有沾上水珠的一双,无伞的天穹对打湿这双丰腴的厚底鞋感到畏惧。隔着玻璃,踩水声不相符地清澈透明。白色的鞋底走门后木地板上的雨声变成了四二拍。同样白色的鞋脊之下,轻快的脚步掩盖了袜子的踪迹。
“又是你。”
“是的,就像上次说的那样,我为了您脚上的那双袜子而来。”
“你不务正业的执着令人发笑,听不懂我让你不要来了吗?”
“就像上次说的那样,我愿意为之死去。”
“是吗?你说死去……对她说是我的贡奴时,你知道上贡也会意味着死去吗?”
“您知道袜子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脚上的衣物。”
“那么,上贡也只是意味着支付而已。”
“这并不对,你知道它们预约的实际上是你口中支付的资格吗?为了插队,它们心甘情愿地付出生命。”
“您为此快乐吗?”
“我只觉得理所应当。”
“那么,您是一个很无趣的女性。”
“为什么?”
“因为它们的生命毫无意义。它们愚蠢得令人发指。它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值得自己付出生命。”
“在说出这种话之前,不,在进行这次对话之前,您知道与贵司的合作是我全盘操办的吗?”
“一如我上次说的那样,我愿意为之死去。我不认为您提到的会比这更加具有诚意。”
“那么,如果我的袜子希望你为它上贡呢?”
“这取决于它会不会属于我。”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上贡不会得到任何回报。”
“这样的话……我只能向这双袜子表示歉意。”
“上贡能够得到机会为我的袜子而死。仅此而已。”
后来我去了南极,才知道冰山以一种悲剧般的巧合在呢喃中升起。它们在白色中升起。白色之中另一种白色,那更为瑰丽、震撼、壮观、庄重的白色自另一种白色中诞生。雾。那也是白色。一切从最初的白色中浮现,又凝聚到最终的白色去。雪橇。那会化作白色。雪崩之后一切被白色所吞噬,屈服于无法抗拒的压迫。白色形成了唯一的轮回,白色之后只剩下白色了。而那雪中浮现出深白色的深坑。白色包含了所有的推论,白色之内只剩下白色了。寒冷之中,只有眼睛具有知觉的资格,尽管眼睛也被雪盲症所覆盖,所覆盖着的,一层层令人窒息的寒冷,无法触及的,不为被攀登而存在的寒冷。白色呼啸而过。据说她总是和刚收下的贡奴在这间咖啡店碰面。那些从今以后只被她称作贡奴的贡奴们,有的会喝下她留在杯子里的唾沫,有的会喝下她倒在鞋底的咖啡。这算不算得到了某种回报?毕竟它们的确喝了点什么。对此她的回答是这不算,因为事实是她用那些液体将它们不可逆地溶解。我就这样成为了她的袜子的贡奴,在她脱下鞋子时悄无声息的氤氲之中,我所做的只有成为她的袜子的贡奴。那一杯黑色的油漆中升起烟雾,直到流进无人问津的废水之都也没有被喝下,因为我成为的是那双袜子的贡奴。
曾几何时,我见过多少说出贡奴两个字的女性,这个词具有构词法和实践的贬义。第一次对我这么说的那名女性戴着钛制的项圈,脖子那侧镶嵌有十一颗透明的圆切锆石。她作为她的主人的贡奴主动提议将袜子卖给我,因为缴纳贡金的期限就在两小时后。那双浅灰色的袜子上不时涌出血液,拿在手上时会露出谄媚的表情。当它包裹住我的阴茎时,还不时抬头确认是否让我满意。她为我讲解上贡的定义时主人这个词出现了八十三次,每当将其说出口,她遭受酷刑留下的伤口会一并流出淫荡的液体。可后来我才知道,她们以贡奴为借口替自己的袜子拉皮条。最后那些袜子总因此在高强度的接客之后变成一具尸体。再后来擅长为袜子举行葬仪的一名女性让我跨过了对生死的神经质。她每天脚上穿三双袜子,最外层的卖掉后便在最里层再穿一双,按照一个精确的公式以坐标和时间作为变量定价出售。她的房间夏季仍开着暖气,以便让鞋垫被脚汗渗透之后出售。有一段时间我着迷地包揽了她脚上所有的袜子,从外到内,长筒袜和船袜充满富有层次感的臭味。那些死去多年的袜子在她手中透露出性欲重组成的生命的气息。
如果我成为了她袜子的贡奴,那么就变成了她的袜子为她拉皮条。因此,我第一次对一个妓女产生不出恶心。那是一种含宗教色彩的爱屋及乌。在充满迷茫的那个年代,平均每人要经历五个以上的信仰。我追随一名女性入过教,她的吊带袜上的刺绣用手抚摸时指纹就会将其刮破。如同教堂的浮雕一样,那上面记载了三部史诗。她为主教侍寝之前将这双袜子交给了我,由于过于精细,她成为修女之后是第一次将其脱下,里面充满了她脚上脱落的皮屑,摇晃起来时响起豆子罐头的嗡嗡声。那之后她死在那张磅礴的巨床之上,与她陪葬的还有十七名女性,神经药物导致的心脏骤停之前她们仍在以咏叹调歌颂对神的爱意。可见她们有多么幸福。一如我现在的心情,对那双袜子强制的崇拜让我一度兴奋得脑海一片空白,想要立刻抛下一切前去朝圣。
为了当面向那双袜子上贡我频繁地往返于那个城市。一名女性出于同样的目的(但上贡的对象不同)和我撞见过多次,我亲眼看着她脚上的袜子散发的不安的焦虑终于逝去,脱光全身的衣物之后她跳进了焚烧炉里。收下她的贡金的那名女性将遗物中的那双袜子递给了我。尽管我与她素不相识,但是:死者将一切财产的所有权转移给她之后:这双袜子理应算是我的贡主:因此接下来上贡时:我需要向它顶礼膜拜:这就是我捧着那双袜子产生的逻辑结构。在这之上,与她同姓的人群堆积起高耸的哭号。群山连绵,登高者络绎不绝。在这之下,我闻着袜子上还未消散的尸臭味喷出精液,仰视着的烈焰在骨髓爆裂时噼啪作响,那名女性在火势渐歇时让我用钞票重新让其烧旺。旁观的那名女性预言了我执迷不悟之后必然的毁灭。但这其实是废话。实际上,我的毁灭在出生时早就被一双袜子所注定。那时它还没有被塞在作为水晶球的灰色的运动鞋里。我被授予学士学位以前,有过两次继续进修的机会。一名女性那时候约定要和我申报相同的课题组(除此之外她也声称了很多不切实际的东西),得知招收计划缩减为一人后,在她挑起鞋尖露出的那只浓墨色的袜子前,我将推荐信塞进另一只里面咽下。她登上乌鸦飞去的那天在我的桌上留下一双中筒袜,撑开袜口时我才发现整个房间已经变成袜子的内部。汗垢与线团肆意生长的森林之中,污泥淤积的沼泽连空气都一并吞噬。找到出口时我才发现剩下的那只袜子仍在注视着我。我迷路了五个月时间,因此没有向她送行,那时候外面的世界恰逢硕士的招生考试,我赶到考场的一刻身上仍有袜子残留的臭味。斜前方的女性穿着蛋糕塔状的羊毛袜,我交上去的考卷便详细地绘制了那七层塔身。勾勒两侧悬挂的米黄色绒球时,我还没有猜到那双袜子里面是山茶花的清香。闻着的时候我总能回忆起她留下的傻逼二字。为了这两个字,我把自己的准考证放在她的鞋底下面恳求她的袜子将其撕碎,以确保我绝对不会与她竞争相同大学的名额。
那代表着死亡!她见到我表情中的困惑之后(激动地)带我参观了那壮观的集中营:为了处理贡奴们的尸体,同样的高炉在戈壁滩上修建了一百零一座。浓烟在那里形成云层。夜以继日的大火耗尽了周围的氧气,导致许多不完全燃烧的残骸仍保持着生前的姿势。的确如此。但让我感到困惑的实际上是她又一次说出的废话(我真的已经放弃了对她们阐述逻辑)。很显然,我尚未到来的死亡的尚未到来是对那双袜子的一种侵害,上贡只是我应尽的赔偿义务。我喝下的水(生存必需)减少了它净身的机会,我呼吸的空气(生存必需)剥夺了它弥漫的芳香。穿着那双袜子的那名女性经常这样提醒我,尽管为那双袜子上贡不需要理由。我没有任何鼓励自己赎罪的负罪感,只是想要为那双袜子而死。这仅仅是一种情趣。它多美啊!我甚至见到过在那名女性的脚上它吸收了所有可见光波段的电磁波,只剩下一种名为高贵的颜色。我在它面前一下子如同畜牲一般,手化作了猪爪,腿化作了羊蹄,嘴里伸出散发蒸汽的狗舌,腹部以牛胃反刍的模式汹涌,下体只剩下发红的驴鞭,挂着一对尚未骟去的巨蛋。
我无法在袜子花枝招展的毁灭前默不作声。七年前我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同部门的一名女性当着我的面将鞋子留在了办公桌下,我便当着她的面将头埋了进去。那里面,她的袜子伸出带有吸盘的触手死死地将我握住,末端填满了我的口鼻,不停地向内灌注剧毒且咸涩的黏液。每当我试图抬头,喉咙里的柔软且湿润的软体便向深处潜入,将我的内脏用力扯下,塞进胃袋之中。那是我迄今为止最爽快的一次射精。她如约将录下的视频公之于众,接手了我所有的客源,并且在后来提拔为营销部的经理。这一切都起因于她在我车上换鞋时露出的袜底,那上面黑白的斑点构成了一种全新的文字,详尽地叙述了从始至终发生的这一切。因此我们对此心照不宣。后来我从监狱里被释放,全身上下已经被铁杆轧制成另一种形状,身份证上换成了一个我不清楚最后一个字如何发音的姓名。
贡奴的姓名是不重要的。对她而言,它们以死法进行编号。她偶尔会记混这些数字的组合,但却能够将每个贡奴与死之前需要的遭受的折磨精确地对应。至今在她办公室的壁炉中被焚尸的那名女性仍有家属前来探望,其中有一名同样是她的贡奴。它的体内还有两人的细胞融合之后形成的胚胎,如同瘤子一样挂在大腿上。按照她的计划,那里面的婴儿需要在经历十四年单亲家庭的虐待之后才能获准死去。我被邀请到她的庭院,观赏由纤维化的器官组成的枯山水。小丛灌木上血液凝结成了果实,温暖的阳光替她开口。她那么说,她如此神圣,如果不按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地将贡奴们毁灭,将会是对这样美好品德的一种亵渎。贡奴们的生命的确没有意义(我这时点头以表赞同),可是将无机质变成艺术的过程让她感受到自己的脉动。久远以来,为了追寻至上的毁灭,她已经辗转于世界之树的无数枝条,从各个领域剥削与压榨而来的汁液让她为远端传来的悼念兴奋不已。啊,这多么快乐!可有一天她做了个噩梦:那些尸体变成了符号,而且符号里面仍是符号,她没有毁掉它们,而是被囚禁在符号里了!于是她惊醒了。具体的人需要被毁灭!她的手好像突然有了真实的触感,如同旧伤之后石膏被拆下。她的生命力,她的子宫呼唤着温暖、确实的存在,夺去她的高尚,夺去她干净的裙摆吧。她然后遇到的那一名贡奴,颤抖着的手啊,那杯咖啡是它亲手研磨的,那份账单是它亲手支付的,那扇闸门是它为了伪造事故骗取保金亲手拉下的,隐秘的以太在她湿润的指尖凝结了,噢,它的姓名是什么?它具有性别吗?在她的高潮中那样的记忆被遗忘了。她兴奋地让我看了那具尸体的照片,红与绿的汁液溅到了她小腿的袜口上,我立刻感觉到那样的号召在喉头梗住。
“请杀了我吧!我早已准备好为您的袜子死去了!”
“不。”
“为什么?您分明允诺过,让我为您的袜子而死的!”
“我给你的只有死去的机会。”
“这……是文字游戏!”
“这怎么会是文字游戏?作为贡奴,你不希望为这双袜子付出吗?”
“我当然希望,可是为什么不能让我为它付出生命呢!”
“因为你是贡奴,得到的就只有死去的机会。”
我一度以为她们会满足我为袜子而死的心愿,但不知不觉中听着的哀乐将我变得越来越无法死去了。一名女性曾告诉我,她会将脚上的袜子穿到我亲手将她掐死的那天,那时候,她也会允许我被那双袜子捂至失去呼吸。为了完成这个约定,我在同居期间一直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以便那双袜子安心地产生最真实的气味。后来履行的时候,我用力地握紧双手,却没有感受到自己的颈动脉上传来相同的触感,于是那双袜子被我吸到了肺里,不仅没有让我死去而且变成了我肺泡的一部分。为此我一直愤懑。形而上通过屡次的失败传递着一句寓言:一双真正的袜子会在未来的某一刻真正地将我杀死。这不正该是这一刻吗?她袜尖正对着的沿向拱门的路上,骨灰夯筑的石板以注定的形状产生了残缺。可那双袜子轻快地奔跑起来,我追到那座炉中时已经失去踪迹了。火焰看着我,它的体内仍有一名贡奴尚未被烧尽,双脚被烧成灰烬后双手便带着新生的粉色伤疤又长出来了。那碳化的声带发出皮肤剥落的噼啪声,却清晰地(一字不落,但我并没有很大兴趣听)讲述着与那名女性相识的过程。它感受到它爱慕着的那双手唯一的途径是其握着挥下的钢鞭。可是我看到这具躯体上分明地完好无缺。它不满了(我立刻为自己的冒犯道歉),揭开自己背上刚愈合的皮肤,那里充满了它幻想中的鞭痕。仿佛鞭子从未存在。那些拿走了一些东西。她替那双手问了:可以拿走吗?焦黑的身体便由于疼痛快乐地痉挛。没有鞭子,有的只是鞭子的机会。有的只是机会!于是什么都没有了。它为那名女性最后能付出的只有燃烧。可是鞭子的机会是手的机会吗?噢,手啊!她身上的手和手们,如此地让它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她收去那份合同时的仪式(它又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还有她递过那份合同的那份仪式。她的指甲和关节都是按照仪式中的动作运作的。她的手越来越多了。说到这里,那名贡奴发出无法辨别是幸福还是痛苦的声音,它的背后又多了一道猩红的鞭痕,木炭的骚味从凹陷里冒出来(我本来期望这会让它停下)。但它又讲解起它前妻前肢上的那五根肉瘤(我意识到它说的是手,但它立刻反驳只有“那位大人”的才是手)年轻时的青绿,如同香蕉一样泛起黄疸,最后变成稍微用力就捏成稀泥的黑色。那双手满意地收下了。
我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贡奴已经疯了。话语在它耳中没有实际的含义,而是一种活物到来的标志,让它喋喋不休地重复起那些噪音。它必须不停地讲述自己为那名女性的付出,才能让自己的身体这样无休止地燃烧下去。它的双手(当然它自己不会承认那是一双手)燃尽了,从背后的伤疤生成一颗新的头来,与仍在开口的那颗一唱一和。我回去做我被打断的那件事去,心中泵送的血液都触手可及地清澈起来。每次接近死亡以前我都怀抱着这样的预兆,却从来没有如此浓烈。我沿着来时的路走去。焚化炉消失了,那名女性的足迹消失了,劝我的话语消失了。那座巢穴的大门敞开着期待我迎接这样的结局。灰暗的阳光洒进室内,灰尘让我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堆积起来的袜子出现在我面前,融化成刺眼的既视感。我来过这个地方。或者说,我是从这里逃出来的。妓女穿过的袜子,盗窃来的袜子,散发着臭味的袜子,装有监控的袜子,作为纪念的袜子,泛黄的袜子。一言不发地,在我决心逃走前截然不同地。它们不再说话了。僵硬地在床上,柜子里,沙发上,茶杯中,相框里,一动不动。无论我怎么将它们捧起来安抚,亲吻它们凝固的袜底,那边再也不会传来任何回应。
它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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