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你的手臂，到底怎么了？”

　　看到他回来，洛蒂亚把发丝撩到耳后。

　　她换上了新买的长裤，把衬衣塞进束腰里，看起来高挑苗条，用绳子简单束起的长发随着动作在背后一甩一甩的，竟是年轻了几分。

　　温暖的空气，浓汤煮沸的咕噜声，在床上打滚的夜珀，抱着夜珀沉默不语的梅莉，在不算宽敞的小房间里，犹然是生出了些许家的温馨。

　　有那么个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也忘了洛蒂亚的处境，仿佛他们就是一家人，生活在这个边境的城市里。

　　“啊，我的手臂......”没了上衣后，那条被鳞片覆盖的强壮的右臂彻底遮不住了。洛蒂亚看起来十分清醒，像个普通的女人，怔怔看着他。

　　“那是......龙族的爪子。”她喃喃着，把汤勺放下，“发生什么了？”

　　从在谷仓外重遇洛桑开始，她就沉浸在噩梦和失去安瑟的痛苦中无法自拔，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待到方才驱散了幻觉，才看到洛桑的变化。

　　“说来话长......”洛桑咳了两声，“大概就是有个——”

　　[小子，眼前之人乃是屠龙者后裔，若非光明神那厮与异界旅人阻拦，吾必然要将其生吞活剥！若是被她知晓吾的存在，届时血脉苏醒，必有大祸]

　　“——我在地牢遇到了个不靠谱的魔女，说是可以帮我把断臂长回来，结果......”

　　“原来如此。不要相信魔女，她们都是一群疯子。”洛蒂亚摇了摇头，轻抚他的右臂，“会痛吗？”

　　“不，不会啦。”

　　洛桑的脸一下子红了，躲开洛蒂亚那双摄人心魂的琥珀眸子，“有蒂亚姐在，没问题的。”

　　洛蒂亚没说什么，折回去继续熬汤，“很多年前，他们就在狩猎魔女了。不是因为她们太强大，而是因为她们擅长和人交易，蛊惑人心，容易造成麻烦和灾难。”

　　“我知道了，蒂亚姐，我之后不会信魔女的了。”

　　魔女是什么样子？没见过。也许之后要看看书了，不然事情迟早穿帮。

　　此时娜拉低着头，从门外转了进来。

　　“对了，蒂亚姐，我带了一个人回来。”

　　“嗯？”

　　“我昨天不小心把她撞倒，吃了她三个红衣果，所以晚上去找她还钱了。结果她把我拉进房间，要和我......那个。我那时候也没多想，可没开始做，她的同伙就出来要勒索我，大概就是这样......”

　　“你把她带回来做什么呢。”洛蒂亚问道。

　　“蒂亚姐，我有些事情要问她。”

　　此时梅莉和夜珀都转过头来，竖起耳朵听他说话，洛桑一下子面红耳赤了起来。

　　他把娜拉拉到墙角，接着坐在了床沿，看着局促的女孩，叹了口气。

　　“说吧，你说的话里面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要是不诚实......我就把你送去地牢陪另外那几个人！”

　　“我，我真的是一个人生活。”娜拉不敢看洛桑的眼睛，心中揣测着他把她带过来的用意，“我的叔叔真的是长弓手，他去服役了，我们一家确实都是卡莱德斯人......”

　　“你骗人。”

　　梅莉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岩城不会招募卡莱德斯人当长弓手！”

　　“不是的！我没有说谎——”

　　“你在说谎。”梅莉平静地看着她，那碧蓝的双眼透露出一股坚定的意味，“帕罗雅佳尔大人怀疑卡莱德斯战役的覆灭是因为长弓手里有叛徒，因此从那天起，岩城的军团就再也不招募卡莱德斯人了。”

　　“你怎么知道？肯定是你搞错了——”

　　“因为我爸爸战死在了卡莱德斯战役。”梅莉攥紧双手，“我长大后一直在到处追查抚恤金的事情，也认识了很多没有去战役的老长弓手，又怎么会不知道？”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

　　娜拉嗫嚅着，满脸慌乱。她一下子抓住洛桑的手，泣不成声，“但我真的是农民家的孩子，我太穷了，只是想活下去，才被他们胁迫着做了这勾当......我确实没想要伤害任何人——”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在说谎。我以为你是可怜人，没想到我才是那个可怜人。”洛桑愤愤不平地说道，“亏我还相信你是卖果子为生的女孩！”

　　“我真的是......在床上的时候我没有骗人，我喜欢听你讲冒险故事——”

　　“那些眼泪，没有一滴是真心的。”洛桑淡淡道，“如果你真的是个平凡又孤独的女孩，怎么会拉着我的手，去摸你的那个......那个......一个普通女孩怎么会做出这种动作？”

　　“那是因为我很寂寞！”娜拉大喊着，“我想要被爱，我想要一个喜欢我的男人，我也想要一个家庭啊！我每天都被尖头帮的人当成鱼饵出去行骗，晚上还要服侍他们，我，我就像一个破碗，谁都可以用。我真的很寂寞......”

　　洛桑叹了口气，“我想，你的嘴里肯定一句真心话都没有的了。”

　　“请相信我，洛桑大人，求求你，不要把我——”

　　洛桑站起身，“蒂亚姐，我要出去找裁缝买一件新的上衣......请帮我看好娜拉，明天我会把她带去审判庭，拜托了。”

　　“嗯。”

　　洛蒂亚全程都没有回头，只是熬煮着自己的浓汤。

　　洛桑甩开娜拉的手，从钱袋里数出几枚铜币，不顾娜拉的哀求，关门离去了。

　　毕竟没件衣服穿，还是不行。

　　洛桑的脚步声消失在旅店的楼梯尽头。娜拉走到窗边，看着洛桑搓着手出了旅店，接着跑向商业街的方向，那里住着岩城的裁缝们。

　　等到他确认离去了，娜拉四下环顾。房间里只剩下瘦小的女孩和正在煮汤，看不出和洛桑是什么关系的女人。

　　她不能坐牢。

　　娜拉挪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洛桑叫你留在这里。”

　　“我就算走了，你能拿我怎样？”

　　娜拉把大衣裹紧，遮住自己的胴体，“不要多管闲事！”

　　“你骗了他。他是个很天真的男孩，是很善良的人。”洛蒂亚轻声说道，“欺骗一个信任你的人，你的良心不会不安么。”

　　“他只是个蠢货罢了。蠢成那样，就算被骗也是自找的。”娜拉冷笑两声，探出头打量着外面的情形，“早知道他是个怪物，我就不会找上他了。该死的魔物......真应该送去绞刑架吊死。”

　　“回来吧，不要出去。”

　　“闭嘴，臭婊子！”见洛蒂亚想要阻拦自己，娜拉抄起桌上的匕首，恶狠狠指着洛蒂亚的喉咙，“你敢拦我，我就把你杀了！”

　　“把刀放下吧，娜拉。”

　　洛蒂亚轻声说道，“你至少要给洛桑一个交代。他是个单纯的男生，你对他做的事情，着实让人意难平。”

　　“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这么维护他？一个和陌生女孩上床的男生，单纯？呵呵......”

　　“我警告过你。”

　　洛蒂亚放下汤勺，“把刀放下。”

　　“去死吧你个臭——”

　　一拳。

　　洛蒂亚一拳打中娜拉的鼻子，后者被这巨力打得轰然倒地，鼻梁瞬间折断，颤抖了半分钟后才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嚎。

　　洛蒂亚走向娜拉，冷冷地蹲下，揪起她的领子，把她拖回了房间里，砰一声把门关上。

　　娜拉捂着鼻子，痛苦地趴在地上，“好痛......啊......”

　　“等洛桑回来了，你要和他道歉。”

　　“道歉？去你的，我要把你——”

　　又是一拳。

　　洛蒂亚把娜拉强硬地翻过身，面无表情地一拳一拳砸在她的脸上，鲜血溅得她满手满身都是，娜拉的眉弓，鼻梁，嘴唇，全部被打得断裂扭曲，满脸血肉模糊，双手无助地在空中挥舞，直到这个时候洛蒂亚才停下。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梅莉抱着夜珀，目瞪口呆地看着洛蒂亚。

　　后者随手把血擦在身上，恰好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洛蒂亚去开了门，门外赫然是旅店的老板娘。

　　“你们好吵，发生什么了？”

　　“抱歉。我会小声点的了。”

　　看着洛蒂亚拳峰上滴答滴答滴着血，门缝中能见到娜拉的两只脚在地上。老板娘擦了擦汗，“安静些吧，其他客人都要休息的。”

　　“嗯。”

　　送走了老板娘，洛蒂亚回到娜拉身边，后者此时已经动弹不得了，嘴里不断涌出血浆，满脸血污，双眼肿胀，嘴角裂开足以见骨的豁口。

　　“你这样的人当然不知道动心是什么意思。”

　　“欺骗另一个人真诚的敢情，就像杀死他的灵魂。”

　　“你比妓女和强盗都要低贱。”

　　她喃喃说着，“洛桑回来后，我要你和他道歉。”

　　她伏在地上，对着娜拉的耳边，一字一句，冰冷地说道，“我保证，会杀了你。”她不知道究竟是为何，在她扭曲破碎的世界里，当所有男人接近她时都会让她或多或少陷入记忆的漩涡，唯独只有洛桑就像个透明人，或者一棵无害的树，不会引起她哪怕一丝的波澜。

　　娜拉虚弱地点了点头，洛蒂亚沙哑的声音像是恶魔，让她不寒而栗。

　　这一家子人，都有病......

　　......

　　......

　　与此同时，裁缝铺。

　　“死靓仔，这么夜把我喊起来做咩啊？”

　　老裁缝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你做什么了，一件衣服都没有？”

　　“我要买三件上衣，先生。”洛桑掏出一枚银币，“质量要好些的，右臂做宽松一倍。”

　　“啊？为什么啊。”

　　“我，我天生畸形的。”洛桑尬笑两声，“拜托了，我一件衣服都没有了。”

　　“不能明天早上再来咩？”

　　“先生哪，我明天想带一位女士出去散心，总不能光着身子，或者抢流浪汉的衣服......”

　　“那倒也是。”

　　老裁缝叹了口气，扶正自己的眼镜，安静做起了衣服。

　　“桌子上有热茶，你要喝的话自己去拿咯，我大概要做半个小时。”

　　“啊，热茶......”

　　洛桑猛地打了个哆嗦，登时咬牙切齿起来，“谢谢，我还是出去走走吧。”

　　出了裁缝铺，洛桑深吸一口气，在街上闲逛起来。

　　自从龙神钻进右臂，他发现自己完全没了睡意，哪怕到了深夜依旧精神抖擞。

　　夜晚的岩城寂静一片，丝毫看不出前几天的动乱和屠戮，仿佛那些死人从未出现过似的。

　　他顺着街边走，好奇地打量着这里的砖瓦房。和卡莱德斯重建后的房屋不同，这里的房子更加整齐也更加老旧。从来到岩城起，他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先是差点被绞死，接着投入大牢，最后又在谷仓外稀里糊涂和神明打了个照面。几年前去往卡莱德斯时他也路过过岩城，但只是拿了补给就继续上路了，到头来到了现在才第一次近距离参观起了这座边境城市。

　　“你叫什么名字。”

　　正当他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身后忽然响起了声音。

　　转过头去，一个腰间佩剑的年轻骑士正在盯着他看。

　　是诺亚。

　　那时候在谷仓外跟着光明神一起来到这里的那个下级骑士。

　　“啊，是你！”

　　洛桑赶忙站起来，“我是洛桑。你是诺亚，对吧？”

　　“嗯。”

　　诺亚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你和琴恩大人是什么关系？”

　　“琴恩大人？”洛桑愣了一下，“你说的是......蒂亚姐？”

　　“蒂亚姐。这称呼......”诺亚喃喃着，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没有和你说过她是谁？”

　　“蒂亚姐吗？奇怪，怎么你们都说起过蒂亚姐以前的事情。她说今晚就会告诉我。蒂亚姐以前到底是什么人？”

　　“她会告诉你的，如果她想。”诺亚缓缓说道，“我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情，已经没有颜面去见她了。我只希望你知道了她的身份后，不会和我一样几乎要自寻短见。”

　　“诶？蒂亚姐，果然不是普通人吗？”

　　“你见过她战斗的。你觉得一个普通的......女人，能有那么犀利的剑术？”

　　“也是......”

　　“我对不住她。这个王国，这个世界，都对不住她。我最对不住她的，是觉得她对不住我。”

　　“诺亚阁下，以前是蒂亚姐的......？”洛桑心中警铃大作。这个男人难道是蒂亚姐的情人？他长得颇为英俊，虽然总有些被酒色蚕食过后的虚弱感，但依旧遮盖不了骑士阶层的傲然。

　　“我的人生是她给的。”

　　诺亚转身离去，“哈哈，我也只能在不喝酒的时候说这些了。我心中当然清楚，明日，后日，之后的日子里，我只会继续重蹈覆辙。当我醉生梦死，今天说的就会被当成屁话。我就是这样一个废人......无可救药。”

　　他是个废人。

　　哪怕知道了她是洛蒂亚-琴恩，当他想起那晚在她身上扛着她的一双雪腿，看着她泛红的面庞咬紧的牙关，深陷于她浑圆肿胀的乳房之间，他竟然感到了一丝丝无可否认的回味无穷。

　　哪怕那个人，曾经是把他带出地狱的少年。

　　诺亚握紧自己颤抖的双手，消失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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