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声 B—E—E—P—

晚上九点，公共交通系统仍然非常繁忙。许多人刚刚下班，正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赶。

一个男人随着人流下了车。他和所有人一样，戴着防毒面具，背着沉重的储气罐向自助加气站走去。他已经提前预约，但现在是高峰时间，仍然需要排队。

这一代人活的虽然有点辛苦，但却是幸福的。他们从一出生，就享受着世界上规模最大、最现代、最高效的公共服务体系所带来的便利。从衣食住行到文化、教育、运动、娱乐，都是这个庞大体系的一部分；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按秩序运转。

男人穿着宽松的连体工装服，站在等待加气的队伍中。从远处看去，加气站门前好像整齐堆放着一只接一只装满东西的大口袋，上面盖着黑色的盖子。

所有人统一着装，是《健康衣着法》的要求。根据这项法规，所有人必须穿着公共部门统一制作的防护服。这是为了保护人们的健康，防止遭受外界环境污染。防护服肥大宽松，给人们留下充足的活动空间。衣服表面印着黑白两色不规则的几何图案。这样做是为了进一步遮掩每个人的身体线条，防止诱发犯罪。黑白两色的使用，则是根据《精神健康与色彩应用法》确定的。按照这部法规的最新修订案，除了黑色和白色，最后一组肉眼可识别的常用色，也被列入禁止使用清单。显而易见，红色代表着血腥，黄色代表危险；绿色是蛮荒的，蓝色是忧郁，紫色是诱惑……为了避免这些颜色对人们的精神健康造成负面影响，公共部门已经把它们从普通人的生活中彻底消除了。透过防毒面具看到的，只有黑色和白色。

为了保证每个人的健康，公共部门还做了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向所有人提供一种清新、安全、含有人体所需水分和一切营养物质的混合压缩气。这种气体由两三家隶属于公共部门的工厂统一预制，然后通过遍布各地的加气站分销，质量可靠，成本低廉。用这种气体替代传统的空气、水和食物，能够最大限度的避免污染，减少呼吸道、消化道和泌尿道疾病的发生，显著提升人均寿命。而且，原来花在吃喝拉撒上的时间也省了下来，可以让人更高效的工作和休息。

在公共部门的大力推广下，新的生活方式最终被大部分人接受。随着新版《清洁空气与健康法》出台，人们必须全天候佩戴防毒面具和储气罐，不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在家。

男人终于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他花光个人账户里最后的余额，购买了6立方米压缩气体，差不多正好够他用一个晚上。当然，他实际得到的只有4.5个立方。因为依照法规，为了保护消费者的合法权益和人身健康，加气站每销售1立方米气体，实际提供的容量不得低于750立方分米。

从加气站出来，男人又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处幽暗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台无人值守的自动货柜。他深吸一口气，用略微颤抖的手按下指纹。防护服材料特殊，并没有影响指纹识别。一扇柜门弹开了。男人取出一只小盒子，小心翼翼的装进包里，带回了家。

到家之后，男人脱下防护服，头上仍然戴着防毒面具。他在秀珍键盘上按下密码，将盒子打开。然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打开另一只早就藏在家里的盒子。他从两只盒子分别取出两种颜色不同的试剂，一种是白瓶，一种是黑瓶。瓶体质地柔软。他把两个试剂瓶的尖端依次插入储气罐的充气口里，用力一捏，然后平静的躺在床上，深沉地呼吸。

男人渐渐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躺在一片开阔的大草原上，空气异常新鲜。清澈而宽广的河流在草原上蜿蜒流淌，拐了无数道弯，一眼望不到边。水流声听起来无比悦耳而又令人安详。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绿草油油。夏天的草原上盛开着黄色的、紫色的、粉色的，大大小小的野花。远处的牛羊在悠闲的吃草。绵羊都是白色的，像天上飘的云朵一样。而在牛群当中，除了黑白的奶牛，他竟然还看见了久违的一点棕黄。

一个上身赤裸的摔跤手走了过来，露出男性健壮、性感的身躯。摔跤手肌肉发达，壮硕的胸膛在阳光照耀下油光锃亮。摔跤手的腰间系着红、黄、蓝三色绸子做的彩条，作为装饰。摔跤手脖子上也套着彩绸制成的项圈，色彩丰富。这说明摔跤手获胜的次数很多，战绩显赫。

摔跤手的白色裤子宽松，战靴看起来十分威武。

男人欣喜的看着摔跤手解开腰带，跪在他的身前，用粗壮的手臂把他抱了起来。他对摔跤手的每一寸肌肉都爱不释手。他用温热的嘴唇亲吻摔跤手的脖颈，贪婪吸吮摔跤手的乳头，伸出舌头舔过摔跤手纵向生长的黑色腹毛。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表达他对摔跤手阳刚之躯的爱慕。他把头埋进了摔跤手两腿之间，热烈的吸吮。很快，摔跤手就有了反应。摔跤手把男人的身体翻过来，用一种燥热感受着另一种燥热……

阳光如此强烈，把所有东西全都照成了白色，热的让人融化……

早上，人们戴着防毒面具，穿着防护服，挤在公共交通系统的车厢里，大汗淋漓。几乎所有乘客都在收看早间新闻。黑白画面滚动投射在防毒面具的护目镜上。AI语音同步播放：

A国西部沿海遭受百年一遇的超强风哔——哔——击，数百户家庭房屋受哔——，生活面临困哔——。

B国某企业拖哔——数百万货款，被供应商集体哔哔——至B国最高哔——院。

C国山火频发，空气受到严重哔——染，数以万计的居民无法呼吸到健康新鲜的空气，被迫转移。

D国主要城市爆发大规模哔——工，劳动者对于过哔——的工资待遇表示抗哔——和不哔——，公共服务中哔——数小时之久。

……

男人随着人流下车，在出站闸机按下自己的指纹。白灯亮起，显示出男人的身份代号：B0T93L。根据《公共交通安全法》的规定，所有人必须实名乘坐公共交通系统：26个字母，10个数字，随机组合成一串六位数代码，就能让每个人都拥有独特的身份识别代号；根据当前人口和严格受控的出生率推算，使用一两千年也不会有重复。

B0T93L来到办公楼前，抬头望了一眼外墙镶嵌着黑色钢制骨架的庞然大物，走进去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是公共部门的一名调查员。这份工作他已经做了十几年。每天早上，他都会在固定时间向上司进行汇报。

他按了一下防毒面具外侧的按钮，将其与办公室的打印机连接，打出两份资料。昨晚，同样的资料已经同时发送给他和上司。但他还是按照上司的喜好把资料打印出来，带到上司的办公室里。

他把一份资料放在上司的办公桌上。照片里，一个男人戴着防毒面具死在家中。摘掉面具之后发现，死者面带笑容，走的平静安详。

因为戴着防毒面具，B0T93L和上司的对话只能通过面具里的耳麦进行。他请求打开管理员模式。这意味着，他和上司之间的谈话可以使用特定词汇。当他们提到这些词时，通讯系统仍然会自动监测，并做消声处理；但在管理员模式下，不会触发警报。如果普通人频繁使用这些字词，肯定会立刻引起注意并遭到调查。

“这个人哔——了？”

“是的。经过法医鉴定，哔哔——时间是在昨天凌晨1点左右。”

“怎么回事？”

“从以往的哔——例报告来看，他患有先天性心脏哔——，还得了哔哔——症，精神状况不哔——。现场发现两个空的试剂瓶，目前正在化验。初步怀疑，可能是吸入非哔——气体之后，引发心脏哔——而哔哔——。”

“非哔——气体？从哪儿来的？”

“根据试剂瓶外包装上的二维码追踪，是从两个不同地点的货柜分别取得的。”

“听起来非常可哔——……”上司意味深长的说道。

B0T93L没有再说下去。他在等待上司的进一步指示。

“是谁把东西放进货柜的？查过了吗？”

“查过了。”

B0T93L看到案情通报，是在凌晨时分。当时，他刚从梦中惊醒。他立刻意识到情况非比寻常。于是，他马上起身，与办公室的AI系统联机，对整个案件的信息进行了梳理。

他没有辜负上司的期望。他已经查到寄件人的信息。他把另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放在上司面前，并且附上详细的个人资料。

“LBR8T5？干什么的？”

“以前是个审核员。”

“以前？现在呢？”

“三年前就哔——了。”

“也哔——了？”厚重的防毒面具遮不住上司惊讶的声音。

谈话没有继续。

上司的办公室宽敞，可以自由活动。上司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向一旁的柜子，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对精美的小瓶子，分别插进自己的储气罐里充气。上司仰着脖子大口吸气的声音，通过耳机传进B0T93L的防毒面具。上司的储气罐更大，可以更奢侈地呼吸。

“我强烈推荐这个，”上司捏着两个空瓶子，在B0T93L面前晃了晃，继续说道，“黑白115，正宗G国咖啡豆提炼。你真的应该尝尝。闻过一次之后，保证你会上哔——的。”说完，上司把空瓶扔进了垃圾桶里。

“谢谢您。有机会我一定会尝一尝。”B0T93L可以清楚地看见瓶子上的商标。

公共部门销售的压缩气体无色无味。得到授权的私人部门可以出售调味气体，作为添加剂。调味气体是为了满足人们多样化的生活需求，除了带来一点愉悦感之外，没有任何营养价值或功效。即便如此，因为关系到人身健康，气味销售也受到公共部门的严格管理。与之相关的法规称为《吸入式副食饮料销售管理办法》。法规名称保留了“副食饮料”几个字，是为了充分照顾人们的情感需求。

法规颁布之后，售卖咖啡气味的店铺连夜撤换了产品名称，只保留了黑咖啡和白咖啡两种。不同的数字用来表示奶味、甜味以及其他风味成分的多少，以取代原来花里胡哨的外文译名。因为那些名字崇洋媚外，已经被果断取缔了。

相应的，绿茶气味改名叫白茶，红茶则改成了黑茶。

B0T93L年轻时在大学里学过一点英文。他还记得红茶的英文名好像就叫Black Tea，直译过来就是“黑茶”。这让他有点搞不清楚，“黑茶”这个名字本身，是不是也有崇洋媚外的嫌疑。

不过，B0T93L完全相信上司所说的。闻过之后保证上瘾——这正是他不愿尝试黑白115的原因。这种气味的价格，远远超过他的薪资所能负担的水平。偶尔试一次可以，但绝不是日常消费。他不想让这种高级的气味留在脑海当中，每天提醒他家中囤积的低档咖啡气味是多么廉价，多么寡淡难闻。那只会让他比现在更加痛苦。

他稍微走了一会儿神。上司的问话把他重新拉了回来。

“LBR8T5又是怎么哔——的？”

“自哔——。”

“怎么回事？”

“根据我查到的资料，他花光所有积蓄，又从互助合作社借了一大笔哔——，买了一个大号储气罐。他买的是期货，3年之后交付。结果还没到交货日期，制造商就因为经营不哔——，资哔——链哔哔——而倒哔——了。眼看交付无哔——，估计是心理上受不了打哔——，不久之后就跳哔——自哔——了。”

“哼……”上司轻蔑一笑。这样的故事他听的太多了，完全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互助合作社提供的条件已经非常优惠。普通人购买储气罐可以得到免息资金支持，每年只需支付4%的手续费而已。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自不量力，非要购买更大号的储气罐，而且还是期货。一旦供应商违约，买方不仅拿不到货，还要继续向互助合作社支付本金和相关费用。据说有人因此倾家荡产。只能说，这些人的问题完全出在自己的贪婪，和对自身财务能力的错误判断上。

“既然LBR8T5早哔了——，也就是说，真实寄件人哔——冒了他的身份？”

“按逻辑来说，只有这一种可能。”

“怎么会有这样的哔——洞？寄件人到底是谁，查出来没有？”

“暂时还不清楚。”

“监控录像呢，看过了吗？”

“两个货柜边上的摄像头，案发之前都被破坏了。指纹也是哔——造的。

“这可是重哔——”上司严肃的说道。

B0T93L沉默地点了点头。

上司沉吟片刻，说道：“这个案子你继续追查下去。立刻清查一切系统，把LBR8T5的身份强制标为无效。同时让AI自动监测。如果他再次出现，立刻采取行动！”

“明白。”

B0T93L回到自己窄小的工位上，心情沉重。他已经很久没碰上这样棘手的案件了。没有实名记录，也没有监控录像。很难想象，这种事还会发生在当下这个年代。最近正是绩效考核的关键时期。B0T93L心想，接到这样的案子，可以说是一把双刃剑。如果办砸了，他今年晋升的希望就彻底泡汤。如果办成了，说不定上司会给他记上一功。当然，过去十年间，他每年都办结了几桩拿得出手的案子，可他都没得到晋升。他一直纳闷，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还不够好。

为了尽快破案，接下来该从哪里查起呢？

他不能被动等待嫌疑人再次出现。他一方面寄希望于化验科尽快找到有用线索，一方面命令AI调出死者近一年的消费记录，逐行检查。根据法律规定，所有个人消费必须实名登记。而作为调查员，获取这些信息易如反掌。他想通过分析消费记录，了解死者生前的经历。

从消费记录来看，死者的生活简单而有规律。每天早晨6点30分准时起床，自动开始为当天消耗的公共事业服务缴费。7点乘坐公共交通系统。8点45分在工作地点楼下购买一瓶调味气体。可能是因为储气瓶太小，他会在中午到工作地点附近的加气站额外加一次气。晚上9点过后，他搭乘公共交通系统回家。从出站到晚间再次加气的时间间隔，差不多刚好等于从车站步行到加气站，再加上排队等待的时间。回家之后，晚上的公共事业服务费账单金额很小，有时整晚都不用电，直到第二天早上，开始新的一天……

除了偶尔购买新的防护服，维护保养防毒面具和储气罐之外，死者生前几乎没有别的支出，生活非常简朴。

B0T93L看着满眼琐碎的数据，无聊透顶。幸好，AI帮了他的大忙。一组特别的消费记录很快高亮显示在他的护目镜上。

死者生前每个月都有一次消费，金额比其他记录大的多。消费发生的时间总是在周日下午。B0T93L的第一反应是销售某种奢侈气味的高级专营店。但是AI搜出的商户地址，又让他感觉不大对劲。一来，消费地点离死者住所非常远，而同类商户附近就有很多。二来，作为调查员，他知道任何一间高级专营店都不会开在那片区域。是什么吸引死者舍近求远，每周跑到那里去消费呢？他到底又购买了什么呢？

B0T93L决定去一探究竟。

那是一处狭小陈旧、毫不起眼的店面。B0T93L走进去，环顾四周。这地方实在太小了。摆放紧凑的货架上陈列着一个个大小完全相同的盒子，外包装上印着各种黑白图案，让人眼花缭乱。

他暗自决定，先不暴露自己调查员的身份。因为一旦打草惊蛇，这种小店随时可以跑路，第二天就会销声匿迹。

一名女店员平静但不失礼貌地接待了他。经过简短交谈，B0T93L了解到，这些盒子里装的果然都是调味气体。他假装对某些气味感兴趣，向女店员询问了几种产品的名称、特点、价格，还有产地。女店员都回答的十分流利。

有几个品种的价格确实贵了一些，明显超出这种小店的档次。这引起了B0T93L的怀疑。他背着女店员眨了眨眼，在护目镜上调出小店的经营许可，让AI审查了一番。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他正打算告辞。女店员操纵机械臂，从隐藏在货架高处的地方拿下一只盒子，从中取出一对精致的瓶子，送到他面前，说道：“这个送给您免费品尝。黑白115，在我们的高端客户中非常受欢迎。”

这不就是上司在他面前吸过的那种高档咖啡的气味吗？他心中一惊：是纯属巧合，还是自己太落伍了，完全不懂这种东西在别人的圈子里已经变得多么流行？

他的本能是抗拒的。除了经济原因，他也对女店员的意图有所戒备。毕竟，这家店是他的调查对象，和一桩命案牵扯在一起。不过，高级气味的诱惑太大。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受了。

他觉得对方给他的应该不是什么致命毒药。这么长时间以来，LBR8T5是第一个死亡案例。那或许只是个意外。退一万步说，就算女店员用某种办法识破了他的身份，想收买他，甚至用糖衣炮弹将他置于死地，他也没什么可惧怕的。他不喜欢调查员的工作，也不喜欢单调乏味的生活。戴着防毒面具做爱令他窒息。有时，他甚至像LBR8T5一样，想过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的父母尚在；他还有家庭，还有一个孩子需要抚养。他不想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伤害。

女店员把两只瓶子里的气体灌注到他的储气罐中。

不久，他果然闻到一股奇妙的咖啡香。他很久没有闻过这种新鲜收获的咖啡豆经过烘烤之后的气味了。一股带有焦糖、成熟水果和巧克力气息的混合香味，从他的鼻子穿过，刺激着他的嗅觉感受器。他仿佛看见咖啡园里，皮肤黝黑、身板硬朗的农户正戴着遮阳帽，从咖啡树上亲手摘下果实的场景。每一颗咖啡豆都成熟透红，质量上乘，是风味最佳的那种。咖啡豆的酸度明亮适中，令人沉浸在美妙的回味当中，仿佛闻到蜂蜜的幽香，同时残留着柠檬沁人心脾的芬芳。这绝对是世界上最独特，最棒的咖啡香之一。

B0T93L从店里出来。隔着防毒面具，天空仍然是灰色的。但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比以前更加明亮了。

回到办公室后，他收到了化验科发来的报告。案发现场两个试剂瓶里的有效成分都已完全挥发，一无所获。不过，验尸官从死者的脑组织里，检测出一种含量极微小的化学物质，作用不明。B0T93L看过报告，直接找到验尸官，私下询问他的意见。

验尸官是B0T93L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验尸官借助AI，将神秘化学物质的分子式，与上千万种气体进行了比较分析。他大胆推测，死者可能吸入了某种致幻剂。但这只是他的个人推测，不能写进报告。只有得到更多这种物质，并且经过大量验证，他才能得出确切结论。

破案的关键再次指向那家贩卖调味气体的小店。

隔天，B0T93L再次到访。还是那个女店员接待了他。他和女店员说，昨天的体验很好，勾起了他脑海中一些非常美好的回忆。女店员微笑着，对他的溢美之词表示感谢。

紧接着，他直截了当地问，有没有什么效果更强烈的气味？

女店员对他眨了眨眼睛，让他稍等片刻，随后独自走进店铺后面。

B0T93L一个人留在前店，度过了极其难熬的三分多钟。他甚至一度做了最坏的打算，把手伸到防护服的口袋里，按住了随身携带的武器。

女店员终于走出来，面带微笑地招呼他穿过屏蔽门，走到店铺后面隐藏的暗室。这时，女店员才把一对新瓶子拿给他。稍事准备之后，这两瓶气体也插入了他的储气罐中。

他斜靠在一张简陋的沙发上，戴着防毒面具进行了几次深呼吸，竟然和M意外重逢了。

M是他对过去恋人的爱称。那时的人们还可以在家中免于佩戴防毒面具。那是一个周日的早晨，阳光明媚，他们两个躺在床上，懒洋洋的不肯起来。他翻了个身，温柔地把M搂入怀中。他充满爱意地轻抚M的身体。他把鼻子埋进M黑色的短发，闻到一股淡淡的咖啡香味。M笑了，说他一定产生了幻觉。而他觉得，这一定与M的职业有关。

M在一间气味实验室工作，负责人造咖啡气味的调制。成熟的配方会发给工厂批量生产。或许是嗅觉敏锐的原因，M特别擅长捕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却能给人带来愉悦感的气味。M调配出的某些咖啡香味，和真正自然萃取的高级货不相上下，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B0T93L不仅喜欢M身上的味道，也喜欢M生来黝黑的皮肤，喜欢M肉感十足、曲线饱满的翘臀。他不停用手抚摸着，轻轻的用指尖敲打，惹得M把一股股热气喷吐在他胸口。他摸到M身下，掏弄着，然后把M翻过来，紧紧抱在怀中，与M的身躯融为一体……

M流血了。很多的血……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M已经倒在地上，被一群穿着防化服的人围在当中。他亮出调查员的身份，推开人群冲了进去，把M抱在怀中。

血。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血。

大大小小的血块和防毒面具爆炸之后的残渣散落一地。那场面看起来，就好像躺在地上的人和周围的地面，都被打上了一大片黑白马赛克。

高压储气罐连带防毒面具意外爆炸，当场夺去了M的生命。

当时的B0T93L还是一名年轻调查员。他知道那段时间里，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起，而且涉事的储气罐都由同一个厂家生产，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考虑到事件的影响，调查工作由他的上司和几个高级调查员直接负责，并且严格保密。

很快，调查结果公布了——这是一起由于使用不当，导致储气罐损坏而酿成的意外事故。

这样的结论让B0T93L难以接受。他太熟悉M了。M使用任何东西都非常小心，连一支电子笔都没用坏过。事发前几天，M刚刚把储气罐和防毒面具带到指定地点维护，不可能有这么严重的损坏。带着疑惑和不解，B0T93L找到上司，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要求亲自对事件做进一步的调查。

听了他的请求，上司劝慰他放下情绪，理性看待问题。上司再次向他重申，事实已经调查的非常清楚，这就是一次意外事故。公共部门已经出具了权威的鉴定报告。

另一方面，上司也善意提醒他，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一个成熟男人应该知道做事的分寸。他还很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摆在面前；他还有父母需要赡养，将来还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如果被情绪一时冲昏了头脑，固执己见，结果因小失大，显然是非常不明智的。

B0T93L终于醒了过来。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他在防护服里出了一身冷汗。在他匆匆离去之前，女店员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他使了个眼神，仿佛在向他保证，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晚上7点，B0T93L提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今天的遭遇让他掌握了第一手证据，可以随时向上司举报那家小店。他可以轻松拿到上司的授权，对那家小店进行扫荡式搜查。他相信，小店里一定还藏着更多同样的气体。

他坐立不安，情绪激动，反复思考着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

要制造出这种程度的致幻剂，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办到的。女店员进入暗室的三分钟里，到底做了什么？她是不是联系了谁？没错，她背后肯定还有一条大鱼！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正义感和好奇心让他浑身兴奋不已。

他打算三度探访小店，揭穿女店员背后的黑幕。

女店员看到他三度来访，非常高兴。他告诉女店员，自己对上次的货非常满意。他表示自己手上有一笔大的订单，想直接找女店员的老板谈谈。女店员微笑着答应了，看起来毫无防备之心。

“老板需要面对面和您谈。”

“没问题，是在这里还是什么别的地方？我随时都可以。”

“哦，不，先生，我的意思是……”女店员做了一个摘掉防毒面具的动作。B0T93L立刻看明白了。

什么？这可是犯罪！

不过，为了把案子彻底查清，他接受了对方开出的条件。他跟随女店员，走进店铺后面幽暗的房间。

“现在可以了。请放心，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女店员说道。看见B0T93L将信将疑的样子，女店员首先摘掉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头漂亮的栗色长发。

仅凭这一点，B0T93L就可以把她当场逮捕，送进封闭式公寓集中管理起来。

B0T93L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防毒面具摘掉之后会自动触发警报。就算这里地处偏僻，几分钟之内也会被彻底包围。他不确定女店员为什么如此大胆。有一种可能是，这间暗室是一个信号盲区，屏蔽了警报的发送。但是系统离线记录呢？顾不了那么多了。事已至此，作为一名有经验的调查员，B0T93L决定孤注一掷。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女店员的样子，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防毒面具。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暗室里通风不良，空气有些浑浊。他已经太久没呼吸这样不洁的空气了，完全无法适应。他咳的眼眶湿润，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双膝跪地，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了。

他顿时心生悔意。为了查这个案子，他冒险深入虎穴，搭上自己的健康，甚至差点送命。身为一个普通调查员，他不禁自问，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死人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是否值得？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挺了过来。他狼狈地爬起来，问道：“现在呢？”

女店员没有回答，而是出神地凝望着他的脸。

每天晚上，人们可以在护目镜上收看有益身心健康的娱乐节目。演员有男有女。透过演员们的防毒面具，人们可以看见一张张洋溢着幸福的笑脸。是的，全都是笑脸，标准的笑脸，无论男女都是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白嫩的脸蛋，滋润的嘴唇，修长的下巴，笑的都那么幸福，那么开心。

女店员从来没有完整地见过，像B0T93L这么有男人味、这么阳刚而又英俊的脸庞。她也从没在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脸上，看到过B0T93L这样的表情。他的眼神非常不安，但是并没有退缩的意思。他好像准备好了要干一件大事，甚至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

女店员的目光让B0T93L感到疑惑。女店员看了他一会儿，让他把身上的防化服脱掉。调查员敏锐的直觉让他猜到，女店员肯定是怕他在防护服里藏有武器。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咬了咬牙，把防化服从头到脚脱掉，甘愿把自己的内衣暴露在外，遭受污染。

按照《健康衣着法》的规定，所有人的内衣必须使用标准的纯黑色，就和B0T93L身上这件一样。不过，工厂销售的内衣材质轻薄，实际用料不到规定的一半，而且会因为静电而紧密地吸附在人身上。

脱掉防化服之后，B0T93L健硕的身材显露出来，尤其是他的性征，变得惹人注目。B0T93L为自己的违规行为感到紧张、羞耻，内心却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当女店员对他搜身的时候，这种兴奋感达到了极致。女店员的手摸着他的大腿内侧，让他浑身一阵颤抖。

随后，女店员牵着他的手，继续往暗室深处走去。

当他们经过下一道屏蔽门的时候，亮光突然变得异常刺眼！

女店员把他领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B0T93L揉了揉眼睛，又适应了一会儿，才努力睁开双眼，看向前方。雪白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摆设，也没有任何装饰。对面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人，没戴面具。对方一袭白衣，着装不同寻常。单从外貌上看，他一时竟无法确定对方是男是女。

“请放心，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对面传来的声音也很中性。

“你就是……”见到所要找的人之后，B0T93L反而有点不敢相信。

“没错，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听说，你有事情想找我谈？”

“是的，我对你们的产品非常感兴趣……”

“哦，你一定尝过黑白115了吧？感觉怎么样？”

B0T93L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明亮的房间。别的感官也在脱掉防毒面具和防护服之后，变得更加敏锐。与暗室不同，中年人所在的房间里有一股令人舒适的幽香。他自然的回忆起闻过黑白115之后，那段愉悦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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