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什么是江湖？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

对于那些横行街里的刀客来说，江湖就是在望香楼里大口的喝酒，卖力的吆喝，做着自认为潇洒无比的豪放姿势；对于街口打铁的李老三来说，江湖就是每日里与对面卖香饼的赵老四干上一架，若是赢了，晚上的那口老酒儿也能喝得香甜些；对于秋风剑客李秋白来说，江湖就是华山顶上的那一颗老松。每年他都要在那里挑落无数来挑战的剑客，或者，在下一年就别人挑落。一颗老树，便是人生；对于铁脚娘子江月娘来说，江湖就是自己的一双脚，踢得开湛江的城门，踩得平氓山的城寨。有一双铁脚，便在江湖……

每个人都在江湖。江湖是别人的，也是自己的。

秦浪也有自己的江湖。

他的是江湖就是慕小鱼。他的人生也是慕小鱼，他的全部都是慕小鱼……

花前月下，他对慕小鱼说：“花儿，没有你香，月儿，没有你柔。你的美无可言容。”

激流桥头，他对慕小鱼说：“ 前似无路，其实有你。有你就有路，你就是我的前路。”

推瓶捣药，他对慕小鱼说：“ 你怎能如此的不爱惜自己。你在脚痛，我在心痛。”

……

慕小鱼只是笑，很矜持的笑。像出水的白莲，又像摇逸的百荷。

美得不可方物，美得醉人心扉。美得……遥不可及。

秦浪知道，慕小鱼的心里并没有他。但，又离不开他。

这更加的使人折磨。

他能见她，他看到她的眼里没有他。他不见她，他想她。他要见她，他发现她在回避他。他恨她，她来了。他照料她，他知道她为什么来找他。他纠结，他愤恨，他抱怨，他哀切，他指天骂地，他辗转反侧，他借酒消愁，他，爱她……

慕小鱼，慕小鱼。

慕小鱼是宝。不只是秦浪的宝，更是全门派的宝。

“轻眉悟凡尘，紫缘徒慕鱼”。

此一句，道尽江湖中年轻一代最为出类拔萃的四个女人。

峨嵋派风华绝代的一代天骄紫缘仙子。

天池圣域出尘若仙的圣女悟凡。

玉荡山中那被誉为“轻眉看尽天下事”的绝色慧女苏轻眉。

九华十二盟有慕小鱼。

十五岁能悟通九华宝典的绝世天才慕小鱼。

十七岁在华山武林大会扫落二十六名江湖各派年轻翘楚一战惊天下的慕小鱼。

被江湖活佛宇文王爷叹誉为白衣如雪，冰清玉洁的慕小鱼。

在都城凤凰台上艳醉满京师，长袖骈舞，罗袜生尘的慕小鱼。

连峨嵋紫缘仙子都会眼生嫉恨的绝美女子慕小鱼……

泱泱九华十二盟，高手如林，英才辈出。也不过，只出了这样一个慕小鱼……

在所有人的眼中，慕小鱼是完美的。

然而再完美，也是人生肉长的。也要吃饭，也要睡觉，也要洗澡……哀伤了也会独自落泪，快乐了也会欢愉大笑。累了也会倦，痛了也会哭叫哀鸣……

只不过，这些少露于人前。人们看到的，还是那个纯若孤芳，白衣飘飘，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慕小鱼。

唯一例外的，可能只是秦浪了。

慕小鱼有足疾。

她的脚从足尖到足跟时刻都是肿的。从骨头的缝隙里如万针攢刺，散发着无时无刻的疼。

早年间，曾请过江湖名医华鹊来诊治。华鹊握着慕小鱼如雪的赤足摸了又摸，捏了又捏。在慕小鱼忍无可忍的痛叫声中丢下了句：“骨有痛风，医无可医。”便飘然而去。

还好有秦浪。

在慕小鱼备受足痛煎熬的时候。秦浪来了。

秦浪不是九华山的人。他来自海外，师从海外高人惜莲叟。师尊曾评价他：你一生注定漂泊无依。

在二十五岁以前，他一直深信这句话。直到在洛阳狐狸岭他遇到了慕小鱼。

爱一个人，需要多久。有的人回答要一生，有的人回答要一年，有的人说只要一天就够了。

对秦浪来说，爱上慕小鱼只要一眼便以足够。那怕只是惊鸿一眸。一眼之后，心已相随。

秦浪默默追随着慕小鱼。

她上山，他在山下眺望。

她过河，他在桥头叹息。

她穿越花海，他在菊前赏蜂。

她溪前灌足，他与鱼群共舞。

她行走，她歇息。她在林中席地而座，脱去绣鞋轻捏玉趾。她在暴雨中翻滚，握着刺痛发作的纤足哀嚎流涕。她拖着痛足，白衣飘逸的在洛阳府前门外斩杀朝廷鹰犬十三鬼卒，而后从容离去。到无人处却立即抱足痛哭。她归山，在荒谷野岭间杵着树枝痛叫着前行，泪流满面。可望山门，却又换衣妆容，在同门敬羡的目光中以卓越之姿飘然而入。

她却不知，她的背后一直有一双眼。

他迷醉痴狂的眼……

他一直在注视着她。从洛阳府到九华山。

他看她走，看她停，看她白衣染血，看她千里独行。最多的，还是看她的疼。

她在足痛，他在心痛。

看她归山，他却转身而去。不是相离，而去归师求解痛之方。

再归来时，已是三月后。

山门依旧，佳人憔悴。

其时，慕小鱼足疾已重，终日痛无可忍。华鹊已下了“医无可医”的结论。盟中上下，一片凄然。

慕小鱼闭门不出，对外称闭关修练，实则昼夜抱足哭痛。

秦浪携解痛秘技而来，拜门而入。

总盟主慕铁雄听闻惜莲叟高徒至，降阶相迎。

惜莲叟治足伤海外一绝。此次进中土，游走各地，专治江湖女人足伤脚患，手到病除，声名鹊起。

慕小鱼是九华山的天之骄女，亦是总盟主慕铁雄唯一爱女。身受足疾之苦，慕铁雄俨能不急？急征天下，遍访名医。奈何江湖第一名医华鹊亦束手无策。便又想到了对足伤研究有加的惜莲叟，只是惜莲叟行踪无定，寻无影踪。听闻惜莲叟之徒主动登门，自然喜出望外。

秦浪终于堂堂正正的站在了慕小鱼的面前。望着幕床上那个捧着脚哀哀呼痛的绝美女子。他激动得浑身颤抖。

她真的很美。

即使在深受着脚痛的折磨。

即使泪眼婆娑，痛叫不绝。

即使她在痛，她在叫，她在毫无形象的抱着脚辗转反侧。

她还是她。

还是那个冰清玉洁，如梦如玉的像那冰顶百荷般令人魂牵梦系的女子。

他颤抖着坐在她床侧，颤抖着调和药油，颤抖着捧过那只冰洁的玉脚，颤抖着为她按摩患足……

见过秦浪的人，都会认为他是一个很镇定的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一向很稳。稳得像山中的岩石。他一直认为他可以遇到任何事做到处变不惊。

可是，他错了。

当他站在慕小鱼面前时，内心里产生的巨大的波澜猛烈的冲击着他的躯体。

像巨浪，像山崩。

他想镇定。他想风度翩翩的谈笑风生，他想温文尔雅的微笑，他想在她的心中留下知情达理的印象。

可是不行。即使用尽了全力在控制。他还是在抖，无法抑制的抖。他咬着牙，他绷着脸，他脸色发黑。他像极了一个令人厌恶的讨债恶奴。

慕小鱼其实并没有注意到秦浪的举止。

她甚至没有注意为她治脚的是老是幼，是男是女。

她疼。

她其实一直在疼。疼得她夜不能眠，疼得她吃不知味，疼得她哭声不断。她一直以为她在经历着世上最难熬的疼。

直到他拿起她的脚，为她按摩的时候。她才知道，她错了。

以前的根本不叫疼。

这才是疼。

那疼来得比巨浪还猛，比山崩还烈。

她攀着他的臂，哭着喊疼。她用头撞着他的肩，颤抖着喊疼。她抓着他的袖，嘶叫着喊疼……

她在哭喊，他在咬牙。她痛不欲生，他全身绷紧。

他握着她的脚，她抱着他的背。

他和她都在颤抖……

从此，秦浪留了下来，一个漂泊江湖的浪子成了终日蜗居山门的供奉。

调茶、弄花，等鱼。等慕小鱼。

慕小鱼并不常来，她不愿见秦浪。见到秦浪就意味着要揉脚，揉脚就要疼。撕心裂肺的疼，肝肠寸断的疼，绝烈的疼，揪心的疼。疼，疼，疼！慕小鱼怕疼。

两人一人在院西，一人在院东。一个为了她而来，一个为了躲他而苦恼，一个想见她，一个怕见他，一个盼望她来，一个不得不来……

春来秋往，风去花歇，不知吹走了多少惆怅。

多少个夜晚，他在院门前徘徊，一脚院内一脚院外，遥望对院烛火，筹措良久，终回首，对月叹息。又有多少个夜晚，她在床间哀泣，一手抱足一手抓墙，泪眼睨视房门，反复思量，无决心，咬枕苦熬。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潺潺岁月，多消磨……

总是还要来的。

慕小鱼每次见秦浪都是在脚痛得忍无可忍之时，有时被人扶着来的，有时被抬来的。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扶着墙，一步一痛叫得蹉蹉而来。

每到此时，便是秦浪最为快乐的时节。也是，慕小鱼最为痛苦的时节。

惜莲叟一脉，治脚以猛药重手为主。慕小鱼痛风入骨，秦浪先以桷甘草汁调和药油，以泉水冲泡，浸泡慕小鱼玉足，以去湿寒。浸泡时盆悬支，下有炉火加热，直到汤水烧沸。慕小鱼对此深恶痛绝，欲缩足又被秦浪强行按下，苦求不果。难忍烫痛之苦，悲嚎绝叫。而后，再以重手法按摩，指力透骨，从脚趾尖到足跟，沿着肌肤按遍，指下，点揉，痛苦如锥刺心，每按摩完毕后，慕小鱼早已声嘶力竭，汗透重衣，身弱如软脂，娇羸之姿我见犹怜。

慕小鱼足疼，秦浪心苦。他殷切得关注她，他温柔得安慰她，他为她调最好的茶，吟最好的诗，带她看最好的风景，给她做最好吃的饭菜。他把所有的最好的都给她。多年的江湖漂泊生涯使秦浪练就了一双温柔的巧手，可惜，却没有使他懂一个女人。

秦浪不懂女人的心，更加不懂慕小鱼的心。

秦浪想见慕小鱼，只要看她一眼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无比的美好。

慕小鱼不想见秦浪，并非对秦浪有厌恶之感，严格的说，也并非完完全全的怕疼。

“轻眉悟凡尘，紫缘徒慕鱼”，这四个最为出类拔萃的女子，每一个都是江湖侠少心中的无上女神，每一个都有凌峰傲顶的资本。慕小鱼虽然待人如沐春风，但不代表慕小鱼不傲。慕小鱼的傲，是骨子里的傲，是那种我可以对你嫣然一笑，你却不能看我略染凡尘的高孤之傲。

看尽了慕小鱼凡尘尽染的是谁，是秦浪。又何止是尽染凡尘，慕小鱼哭，慕小鱼叫，慕小鱼毫无任何形象的苦苦哀求，慕小鱼歇斯底里的喋喋狂呼……这一切的一切，这些让慕小鱼不堪回首的狼狈至极的惨容，慕小鱼可以不让师门的人看，可以不让贴身的侍女看，甚至可以不让父母看，可她不能不让秦浪看。秦浪看尽了她的哭叫，看尽了的凄惨，看尽了她的疼，看尽了她的痛，看尽了，她宁死也不要显露于人前的一切……

她，恨他……

又在一个深冬的夜晚，慕小鱼悲惨绝伦的悲呼着，她欺霜胜雪的玉脚被握在秦浪的手中，手指曲伸，点在她的足心处，上下划动，每一下划动，都换来慕小鱼一声尖锐的惨嚎。

几天之前，慕小鱼受吕四娘之邀，在湖南野人山伏击浙江巡抚李卫。她飘然而去，落魄而归。足部痛风再度发作，痛不欲生。

因痛而颤抖抽动的脚儿，在秦浪掌间像游鱼般划动，想竭力挣脱，却又无可奈何。只有那一声声痛绝尖高的惨叫声络绎不绝的传来，充斥着秦浪的耳畔。

良久，秦浪放开手，却不动身，目光殷切的望着慕小鱼，满眼的心痛。

慕小鱼把脚收回来，不敢碰触，曲膝抱住小腿，面容扭向墙面，不让秦浪看她眼角滑落的泪。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无声无语。

这已是连续治疗的第九天了。每天都是如此。慕小鱼淡淡而来，热烈的哭嚎，而后，落寞的走，不留一句言语。

又在离别时，秦浪望着慕小鱼白衣如雪的背影，艰难和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有发出声来。直到那窈窕的身影渺去了，才低低得言语着。

到底，你还是容不下我吗……

夜风呼啸，院落墙边几点梅花在夜风悄悄的绽放，又一个春天要来了。

可是秦浪的春天呢……

秦浪转回头望向房内桌上的一个布包袱，包袱不大，薄薄的一层，那已是他所有行头。

包袱已收拾好很久了，一直在那里放着，提起便走。

可是心呢，也是能提起就走的吗……

子夜，山门之下，秦浪落寞的影子被月光拖得老长。一个人拦在他的面前。

是慕小鱼。

白衣如雪，冷若冰霜的慕小鱼。

你不能走……

慕小鱼声音淡淡的，透着刺骨的冷漠。

她看着秦浪，冷冷的，恨恨的。

我的心已经断了。

秦浪低着头，不看慕小鱼。

我不管你的心断不断，只是你与我的脚不能断。

慕小鱼直视着秦浪。

你不能走，你每天揉着我的脚，揉得那么重，那么疼！我的眼泪，我的嘶叫，我所有的一切，你都看去了……

慕小鱼咬着牙，哭了。

你这辈子也不要走了！

月光还是刚才的月光，却突然间融融的了……

我可以不理你，但你不能不理我，更不能一走了之。

慕小鱼梨花带雨，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有些恨，不是恨，是爱。

那种揉到骨子里，断不绝，理不尽的爱。

融融的月光撒下来，把两个走回山门的影子拖得老长。

前面的是慕小鱼。

后面的是秦浪。

月光还是那个月光，像雾……

小说相关章节：江湖风云录